邱老摇摇头。
“邱城幼时性灵聪慧,且笃实好学,所以我在他身上寄托了一丝希冀之情。”
“希望他能接替我未完成的使命,考取状元,到时候我们二人衣锦还乡。”
邱老叹息道:“我愈是无能,对邱城的管教愈是严厉,他三岁那年便让我送去了书塾。”
“别的孩子晚上尿床的时候他在读书,别的孩子过节看舞刀弄枪或玩狮耍龙的傩戏节目的时候他也在读书。”
邱老神情愀然,皱纹纵横犹如沟壑的两手直哆嗦。
“日日睡在书斋中,和别的孩子们相比,他的童年缺的东西太多了。”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邱城他考取的了状元,做了官家的廪生,求得了一个红袖添香,灯下闲读的笔墨文书的差事。”
邱老叹了口气,颇为后悔道:“相比世家大族宦官举荐之人,考取功名的平常老百姓就是太文弱、太窝囊、太受人欺。”
“虽说是甩得一手翰墨淋漓,但也仅仅如此了。”
“况且邱城一生活在书中,与世俗界隔离甚久。”
“许多事没有见过,所以有了一颗无计较、无利害、无是非,甚至于无善恶的心。”
“因为这样,他在官场混得并不长久,因得罪了上头的人而被贬官穷乡僻壤,最后死在了途中。”
邱老说这句话时平淡朴讷,如同树荫,而且神魂肉身两无可观,萎靡颓废。
正如半空中的雨滴,只是沉沉落坠。
林静闲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孤苦治学终成高官之主却因不谙世事被贬官致死?
何等凄凉悲壮?
儿时宿昔不梳,一苦就是十年寒窗,只为求得红袖添香,灯下闲读日。
仿佛他邱城这一生就是就是来这人世间匆匆走上一遭,然后黯然离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邱志明自己不求仕进,一生清寂,但他鼓励后生去求仕。
儿子考取了功名,他表现得非常开心。
他明白,自己所走的路并不是人人都行得通的,所以并不以身示范。
但恍惚半生后,儿子突然的死彻底让他失去了回乡的希望。
邱老淡淡道:“也许是儿子对我的报复,我妻子也在几年后悄然离世了。”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老头和一个仍在孩提的孙子。”
“孙子?”
林静闲疑惑地看向他。
邱老点点头。
“儿子取过妻,生下一子。”
“不过儿媳抱怨他是个两脚书柜,许多事合不来便暗夜背上行囊回了娘家。”
说完后,他又加了一句,道:“儿子并不怪她,怪自己...”
“妻子相继儿子走后,我颓废了一段时间,那时候我衣食仰仗于人,只会卖痴呆。”
邱老拍了拍手中词话,笑道:“后来我在儿子待过的书斋中发现了这本人间记事。”
“我翻过百遍后才懂得这是邱城他小心翼翼且冷眼观世间有感写下的三百首诗词。”
“可是因为这并不是亲身力行的体会,所以依旧和世俗格格不入!”
“也是因为这本词话,我走了上儿子走过的路,开始治学考取功名。”
“我自觉文章不错,邻里认为也是如此,但第一次我落榜了,而这一旦落榜,文章处处有毛病。”
邱老喝下最后一口茶水,擦了擦嘴角茶渍,说道:“可是我不能服输,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死了更好。”
“最后三番五次折腾,终于考取了一个副榜贡生,在官场混迹了三年后,我才惊觉邱城当时被贬并不是他的错。”
邱老捧着茶盏,唏嘘道:“宦海沉浮,动辄就是粉身碎骨,事与愿违,怪我。”
“我害怕了,就请骸骨辞了官,在这泉津郡弄些闱墨名稿。”
“凭借写些扇面和春节时的对联而过活,并拉扯着我那个孙子。”
邱老自嘲道:“当今这世,吾辈书生只有抱残篇老牖下,伴橐鱼枯死而已。”
“勿论飞黄腾达,即饱食暖衣,已属分外。”
“而且身无长物,无权无钱,皓首穷经,寻章摘句...”
邱老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发白的两鬓。
“多少人到老只落得个花眼斑驳,颈椎头痛,顶上光光,袋里空空。”
“但不干行吗?”
邱老摇头。
“不行,因为这就是活头!”
“就像刚才我对你说,于炼气修仙、当个庄稼汉、治学习授这三件事情中,总得拣一件干干。”
邱老叹息道:“头两件,我已没有能力去干了,那么第三件对我来说最为适宜。”
邱老看着林静闲的眼光颇为羡慕道:“我不像你,年轻的时候没人给我说这么多。”
“我一意孤行,且走了许多歪路,到时候只是一场空。”
“如果光阴流转能重来的话,我就不想着披红骑马了,在家陪陪娘也挺好的。”
“图个安稳。”
林静闲目光闪烁,陷入思索。
这句话,与当初胡善在羊汤馆和他所讲,别无二致!
邱老感慨道:“现在呢!家我也回不成了,而且我身子我自己知道,没多少活头了。”
“就想着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
林静闲听了他的故事后久久不说话。
他评断不出是非,但他唯一决断的就是邱老欠他的儿子,更是欠他的老母亲。
只能说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林静闲仍旧心怀一丝希望,问道:“你不回去了,那我怎该向沈婆婆交代?”
邱老极其果断道:“就说我死了。”
“与其怀着希望等着,到头来只能是更大的遗憾,不如断了这份念想。”
林静闲当即闭嘴,不再言语。
他现在觉得他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废话。
邱老抬头看了看天空。
阵阵凉风入袖让人心寒,而这只是秋分时节,谁知道到了大冬天又会有多冷...
“若不趁此好天气多读一点书,多写一点扇面,今年年底怕又要闹米荒咯!”
林静闲淡淡道:“别无良策,顾自继续写吧!”
随后,林静闲拎出那把折扇指着上面八十文的字问道:“作何解?”
邱老摇摇头,表示他也并不理解。
“这句话我是从邱城所着的词话中看见,是写在了书的末尾位置。”
“估计是他的毕生所得,我也不太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太过含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