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衫老人远远对他喊道:“你过来,我再免费帮你写八十文的字。”
林静闲得意地握了握拳头,折身回去,将扇子递给了他。
“你知道的,我是个庄稼人,不稀罕字的,是你非要拉着我写的。”
完全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过了一会儿,林静闲盯着题完剩下半句话的扇面,怔愣了许久。
他喃喃道:“水天需卦,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诸事顺遂。”
他没脸没皮地傻笑了半天。
林静闲冲老先生竖起一个大拇指,称赞道:“老先生,有点东西啊!”
“字写的这么好,我以后一定会经常来找你写的。”
“要不是刚才你叫住我,咱这细水长流的生意,硬是差点让你做成了一锤子买卖咯!”
林静闲转身悠然地看了一下摩肩擦踵的人群,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
他又回头看着儒衫老人说道:“老先生,你贵姓呐?”
儒衫老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在下姓邱。”
“邱啊!”
林静闲揉了揉下巴,从怀中拎出一个物件儿。
这是把木汤匙,悬在了儒衫老人眼前。
“那你识得此物嘛?”
“这不就是一把喝稀饭的汤匙嘛?”
麻衫老人接过那把木汤匙放在手心中仔细打量,突然神色一变,双手颤抖着问他道:“此物何来?”
林静闲看到他的反应后神色怔愣了一下,然后内心狂喜。
真是铁鞋踏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自己从莲花镇出远门来泉津郡的原因,就是为了帮沈婆婆去找一找他久年未见的儿子。
不过这泉津郡人山人海,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景嘉也是只给了他这么一个稀里糊涂的信物。
林静闲在泉津郡呆了有些时日了。
本打算这几日寻觅一番后便回家,没想到真让他随心画个扇面误打误撞遇到了这位老先生。
林静闲掩饰内心激动,干咳一声,问道:“老先生可是邱志明。”
邱姓老人点点头,复杂地看向他,道:“莲花镇来人?”
林静闲也点点头。
“沈婆婆腿脚不方便,此行是我替她来的。”
邱老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沉吟良久才说道:“你来所为何事?”
林静闲听到这话后一挑眉。
揣着明白装糊涂?
于是,他仅仅说了景嘉让他说的那一句话。
“年年倚井盼归堂...”
邱老心中一颤,手中的木汤匙呱嗒掉在地面。
他艰难躬身捡起,拿袖口擦了擦后揣进了怀里。
邱老开始收拾摊子,背着桌椅要离开,对杵在原地的林静闲说道:“你跟我来。”
林静闲很听话地跟在他身后。
也许很多话,不宜在这说。
邱老在前走着,林静闲在后跟着。
老头身体也不太利索,没走多远就开始喘,还是林静闲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桌椅这才好些。
邱老找了一座茶铺坐下,然后用一文钱要了两杯凉茶,递给他一杯,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林静闲饮下一口。
有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味,而且清清凉凉的感觉很是舒适,让几日来愁闷不堪的他不禁心神放松下来。
“打算什么的一步步来。”
邱老抟着手中茶盏,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许久才问道:“山上修行、科举为官、还是当个庄稼汉?”
林静闲瞥了他一眼,道:“前者可能会多一些。”
邱老哑然失笑道:“最为凶险的一条路啊!”
两人静默无言,都是自顾饮着杯中茶水。
突然!
邱老从包袱中抽出一本翻破了的书,食指蘸了些口水然后开始翻看起来。
林静闲挺直身体,好奇地看过去。
残破的书封上依稀可以看见剩余的“词话”两字。
正文中则是用纤细笔墨标满的经注,密密麻麻,如同蚯蚓蚂蚁般密集。
“邱老,这是何书,怎么下了这么多功夫?”
邱老闻言拍了拍书封,喃喃道:“此书全名为‘人间记事’。”
“单这‘人间’二字,就值得这么多功夫,还不止...”
林静闲开玩笑道:“一本书就藏着一个人间,这着书者何人,好大的口气。”
邱老依旧摩挲着那本词话,道:“我儿邱城。”
林静闲惊讶地看向老人,发现他的神色有些愀然黯淡,不像是开玩笑。
最重要的是,老人有个儿子。
邱老道:“将邱城研究,主动性在我,可讲的就讲,不易讲的可以避开。”
“而讲《人间记事》,则是硬功夫,一字一句,绕不过去。”
“对这三百首诗词作今译,就决不能腾空飞跃,非一个字一个词扣住不可,这是地地道道的实功夫。”
正说着,他叹了一口气,道:“不一定都能一字一句解释清楚得通,但翻译却一字一句都不能放过。”
林静闲听后掏出那把花了百文钱的折扇,提在手中又是看了一番。
“水天需卦,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诸事顺遂。”
他看似浑不经意地往那本词话上一瞥,便是惊鸿!
只见残本后面几页中,夹杂着一张略显泛黄的梅花喜神谱笺。
上面题着“老病已全惟欠死,贪嗔虽断尚余痴”十四个心意低微的墨字。
苍寒的笔力仿佛暮冬的一剑兰叶,隐约指向迟来的春意。
邱老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解释道:“这是我一人所题,并非邱城。”
林静闲突然开始怀疑。
老人一甲子不曾归家莫非真的是心有苦衷?
邱老看着竹棚外淅淅沥沥的小雨,缓缓说道:“我舞勺之年便离了家。”
“听说考上状元就能骑马披红走街,所以我背负着行囊去城中求学。”
“但因为一些原因,我爱上了一位画楼秀牡丹的姑娘,并与他结为连理,育下一子,他叫邱城。”
邱老的声音很平淡,仿佛所说之事和他不相关一般。
“自从那之后,我在泉津郡便有了家,也无了上进之心,完全忘了来时的初心。”
“至于我为何不回家,因为我现在功不成,名不就,怕回家后被乡邻笑话,所以这一待就是一甲子岁月。”
“待得越久,我便是越不敢回家。”
林静闲并不能听出个所以然来,道:“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