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青山文化广场里出现了一位戴米白色礼帽的老者,每天都拿着个小马扎坐在广场边上,津津有味地看一群中老年妇女跳广场舞,只是默默地欣赏,不上前,也不说话。他的眼睛其实只专注地盯着一个人,她在人群里个子最高,一眼便能挑出来,依旧微胖,皮肤白净,因为年纪的缘故,给人的感觉是富富态态的福相,头发有些花白,随意挽到脑后,白色半袖上衣,红色碎花长裙,白色胶底舞蹈鞋,显得有几分气质。不错,这位热心观众正是曲啸天。
舞蹈队伍中的许凤玲注意到了他,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老了,比年经时还要瘦,所以身上的衣裤就显得松松垮垮的,不知道他胃溃疡的老毛病现在好没好?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戴着一副近视镜,低眉顺眼,整天不说一句话,长相白净清瘦的青年矿工;那个年三十儿晚上被她气得差一点掉眼泪儿,又开心地吃饺子的书呆子;还有,矿工宿舍里偷偷摸摸战战兢兢的第一次彼此给予,大女儿出生时的欢天喜地……
他一天天地按时来,她被生活磨砺得已经坚硬的心一天天地软了下来。
这天早晨,广场舞散场后,平时跟许凤玲一同回家的邻居牛姐要去医院看望生病的亲家母,许凤玲便落单了。一个人刚走出广场,曲啸天就追了上来,在后面轻声喊道:“小许,是小许吗?”
许凤玲停下脚步,回过头,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吧老同志,这里没有小许,只有老许。“
曲啸天被抢白得无言以对,尴尬地站在原地。
“你是不是觉得我能活下来,还有心思跳舞,很奇怪,心里挺不得劲儿?”许凤玲面带讥讽地说。
“小许,你还是那个嘴巴不饶人的脾气。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是都跟敏捷说过了嘛,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曲啸天陪着小心谦恭地说。
“你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一走就是40来年,一句对不起就完啦?你这句对不起可真值钱!对不起曲大局长,民妇得去市场买菜了,没工夫跟您这位大知识分子大领导干部闲打牙。”许凤玲说罢,抬腿就走。
曲啸天向前追了几步,许凤玲速度不减,头也不回,他只得无趣地停下脚步,见许凤玲渐渐走远,直到在街角处消失也没有回头。
离开文化广场,曲啸天大脑一片茫然,信步来到公交车站点,等来了8路车,决定去女婿刘天明的公司坐坐。
来到公司大门口,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他,问:“老爷子,找谁?”
“我找刘天明。”曲啸天站下来,说。
“请问您跟刘总预约了吗?”保安态度缓和下来。
“他是我女婿。”曲啸天自豪地说。
“您老请屋里坐,我给楼上打个电话,看看刘总在不在。”保安热情地接过曲啸天手里的马扎,扶他进到保安室坐下。
电话拨通,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姑娘从楼上下来,热情地说:“大爷,刘总请您上楼。”
曲啸天客气地对保安说了一声“谢谢小同志”,便随姑娘乘电梯上到三楼。
姑娘敲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听到里边喊“请进”,便推门引曲啸天进到刘总装修豪华的办公室。刘天明正在接座机电话,示意曲啸天坐到沙发上。
放下电话,刘天明绕过老板台,热情地说:“岳父大人,您老人家怎么找到这里来啦?有什么事,一个电话知会一声,我过去就是啦。”边说,边找杯子给曲啸天倒水。
曲啸天经过早晨一番折腾,这会儿委实有些口渴了,喝了口水,放下杯子,说:“天明,你这总经理办公室比我当年的局长办公室可阔绰多啦!“
“您老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土财主,靠这些摆设充充门面罢了,您老人家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国家干部啊!”刘天明心里暗暗得意,嘴上却这样谦虚道。
“天明,你忙,我也不多打扰你,我今天是来向你继续讨教的。我按照你设计的方案,去了文化广场天天给敏捷妈妈站脚助威,可是她不肯理我呀!我上前同她打招呼,她几句话就把我给呛回来了。”
曲啸天诚恳的态度像个好学上进的小学生,刘天明心里想笑,忍住了,故作认真地说:“岳父大人,我猜,您这辈子一定是被女同志给宠坏了,是不是从来也没有追过女孩儿,都是人家倒追您的?”
曲啸天被刘天明逗笑了,表情有些害羞。
“让我猜对了不是。您老可不知道,我当年追您女儿,那可真是嘴皮子麿破鞋底儿跑漏,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不知比您现在费多少功夫呢。咱当男人的,就要学会胆大心细不要脸的功夫,这样才能打动女人的芳心。面对心仪的女人,姿态放低点儿不丢人。不过,现在让您再从头学这些,恐怕也来不及了。这样吧,这个礼拜天儿,我和敏捷去趟老太太那里再说和说和,您老别急,先回家等待消息吧。不瞒您说,我自己母亲走得早,相处20来年,叫了丈母娘20来年的妈,我在老太太心目中还是有一定地位和分量的。”刘天明这番话说得是认真的。
唠了一会儿,刘天明要留曲啸天在公司吃午饭,曲啸天说时候还早,就不在这儿啦,他还要回去抓紧雇个小时工把家里收拾收拾,万一哪天敏捷妈回心转意同意登门呢,得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星期天,刘天明和曲敏捷吃过早饭,就开着路虎前往矿山职工家属区。夫妻俩进屋,老太太跳完早场的广场舞刚回来,脸上还汗涔涔的。
“妈,最近公司事儿多,一直没过来看望您。可算是今天有工夫,我想无论如何也得来这里看看您老人家,不然我这半个儿子就太不称职啦!这是给您带的多功能洗脚盆,您跳舞累了可以泡泡脚解解乏。”刘天明这种说话随意没大没小的性格深得丈母娘欢心。
“你们年轻人,就忙你们的事业吧,我挺好,不用你们挂着,也别再乱花钱了。”许凤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女婿的甜言蜜语感到很受用。
“今天,就算是再忙,我也得来一趟,因为,我是受人之托,跟您老求情儿来了。”刘天明收起笑容,表情认真地说。
许凤玲惊异地望着女婿的脸,等待下文。
“是我老岳父,前天顶着烈日到我公司来了,求我无论如何帮他争取一个机会,跟您当面把话说开。”刘天明说。
“你老岳父?哪个老岳父,你什么时候冒出个老岳父来?”许凤玲生气地说。
“敏捷的生身父亲,不是我老岳父吗?你们母女俩还骗我说人家不在了,一骗骗了20年。老人家文质彬彬的,多好的一个人,只跟我喝过一次酒,我就觉得咱爷儿俩特别对脾气。”刘天明继续展开攻势。
“天明你知道啥?你光看到他表面文质彬彬的,他做的那些恶事儿一定没有告诉你。敏捷头上那块疤,就是他害的。”许凤玲依旧语气强硬。
“不对吧妈,我怎么听敏捷说那块疤是您摔碗给划的?”刘天明反驳道。
“是我摔的碗不假,我是想砸他那个狗东西!”老太太越说越来气。
“妈您说错了,我岳父把他做的事一五一十都跟我说清楚了,并说他早就认识到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对不起你们,只是不好意思登门道歉。而且,我说话您别生气,妈您不觉得自己脾气也挺冲吗?我听岳父说,您年轻时总管人家叫‘资本家少爷’,他是个知识分子,自尊心很强的,您把这称呼总挂在嘴上,谁爱听?”
“我不也是随便那么一叫,寻个开心吗?如果真的嫌弃他成份高,我又怎么会嫁给他?”
见岳母情绪有所好转,刘天明立即乘胜追击:“妈,您今天反正也没啥事儿,我建议咱就见一见曲啸天同志,给他个承认错误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
曲敏捷端着洗好的草莓进屋,也插话说:“是啊妈,你就听听他怎么说嘛!敏锐昨天跟我微信聊了一会儿,她听说这件事,放假也要和妹夫带孩子回来呢!”
“你们两个东西真是没心没肺,我养你们这么大,你们不知道感恩,老东西几句话就把你们给俘虏过去了。”许凤玲又有些生气地说。
刘天明赶紧接过话茬说:“妈您这观点我可不能接受,敏捷和敏锐是多孝敬的两个闺女啊!他们希望您能跟岳父和好,就是希望您晚年能过得幸福开心。我可听敏捷说了,这些年她一直想帮您找个老伴儿,可您每次都一口回绝了,我胡乱猜一下,您是不是心里一直放不下我岳父?”
这次许凤玲没有反驳,反而哭了。曲敏捷递一个眼色给刘天明,刘天明点燃香烟,借机离开房间去到外面的阳台。
曲敏捷一边拿毛巾帮妈妈擦眼泪,一边说:“妈,我知道这些年您活得挺苦的,我和敏锐也是一样,他确实做过太多对不起咱,特别是对不起您的事情,可他既然已经悔悟了,咱就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好不好?我听天明说,他还雇了钟点工收拾了家,随时准备恭候您光临呢。”
“谁稀罕去他那个家!他要是真有心,就回到这里,从哪里犯下的罪过,就从哪里开始赎罪!”许凤玲此时说话的语气已经缓和多了。
刘天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已经听明白了岳母这话的意思,忙说:“敏捷,你陪陪妈去市场买点儿菜,我去把岳父接过来,咱今天就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开,破镜重圆,好不好?一家人,何必都在这里绷着。”
见岳母没有表示反对,刘天明赶紧穿鞋下楼。
时隔40年,许凤玲终于盼到丈夫曲啸天回家了。40年岁月沧桑,一家四口人坐在这个陈旧的小两居室住房里,吃着饭,喝着酒,述说着过去,努力让一切不愉快的陈年往事都化作云烟,只希望今后每一天的阳光都是明媚的。
刘天明建了一个群聊名称为“曲径通幽”的微信群,里边有曲敏捷一家三口,曲敏锐一家三口,曲思进一家三口,还有曲啸天和许凤玲,共11个人。大家在群里很快热情相认,彼此问候,建立起亲情来。建起了群,大家才忽然感觉到,这原来是个枝繁叶茂的大家庭,而枝叶的根脉,正是当年像被狂风吹起的一颗种子一样从海市飘到青山的曲啸天。
有父有母,才更像一个家。再过几天就是父亲节了,曲敏捷终于可以过一个有父亲的父亲节了。刘天明和曲敏捷商量,就在这一天坐飞机带两位老人家去趟海市,和敏锐一家聚一聚,也让老父亲带母亲回自己的老家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