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宇初三毕业的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炎热,坐在教室里不动,都会出一身一身的汗。冒着这样的酷暑,她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考试——中考。那一年,她15岁。
完成了中考,王丹宇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无忧无虑的闲暇时光,每天帮助母亲做完家务,就去后院陪徐秀萍说说悄悄话。秀萍17岁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模样,个子高高壮壮的,脸颊粉里透着红。她的三姐秀芬出嫁了,四姐秀莲也有了对象,是甜水大队的。她的哥哥春生从城里的技工学校毕业,分到了她爸爸所在的钢厂,也娶了嫂子。秀萍去生产队上工已经有一年了。秀萍的家再不像前些年那样吃不饱饭,她的妈妈还是那样勤劳节俭,她的奶奶还是那样乐观豁达。总之,秀萍家是王丹宇特别羡慕的一个人丁兴旺、枝繁叶茂的大家庭,苦则苦矣,却显得特别有人气儿。秀萍也不再抱怨没有新衣服穿了。去年底,她用自己挣的工分儿换算成的工钱,一下子做了两身新衣服,余下的钱,自己悄悄攒下,留着将来置办嫁妆。秀萍小声告诉丹宇,他们的小学同学张少林对她暗送秋波,张少林跟徐秀萍同龄,这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长脸高个儿的大小伙子。
王丹宇问:“秀萍你喜欢张少林吗?他小时候可是净冒坏水儿,跟孙权胜一起总欺负咱俩呢!”
徐秀萍羞红了脸,低下头,轻声说:“小时候他不是不懂事嘛。昨天他还跟我说呢,不应该跟孙权胜一起欺负王丹宇,他说,王丹宇从小没有爸,多可怜,咱不帮她倒也罢了,还编那么一堆缺德嗑儿骂人家,真损。”
听徐秀萍这番话,王丹宇内心释然,忽觉大家真的都长大懂事了。
“其实,许多坏事儿都是孙权胜他妈在背后指使的。不过,孙权胜他妈也没得啥好报啊,前年不是都得肝癌死了吗。你知道的,‘烂苹果’孙权香也嫁人了。她婆家跟我三姐在一个大队,男人是个杀猪的屠夫,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脸的横肉,三天两头打她。年初孙权香生了个女孩儿,刚出月子她男人就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的,原因是她做菜忘放盐,嘴上还不饶人。她妈不在了,也没人护着她了。这也是报应,一物降一物,她那年还欺负咱俩,往你脸上吐吐沫呢。结果还害得你挨你妈一通打。”秀萍继续说。
“秀萍,从小到大,幸亏有你这个好朋友。那次如果不是你跑回家喊奶奶解救我,我怕我妈会把我打死。还有去年那次,你如果不拉我,我可能早成井里的淹死鬼了。你家大娘多好,从来不打你。”王丹宇说。
“我妈说,她孩子太多,累都要累死了,哪还有力气来打我。”秀萍的话把王丹宇逗乐了。
“俩丫头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丹宇你快回家看看吧,你们学校先生来了,说你考上了什么重点学校,是中了女状元了吧?”秀萍奶奶从外边进来,笑眯眯地说。
王丹宇丢下徐秀萍,赶紧往家里跑。
见一辆自行车停在大门外,魏老师正坐在院子中央爬满瓜藤结着硕大果实的南瓜架下,摇着母亲递给他的芭蕉扇子。
“魏老师,您怎么来啦?”王丹宇恭恭敬敬地问。
“我是来报喜的呀!我们学校今年有7名同学考上了县一中,我班就有三名,你在这三个人中成绩最好,全校排第二。这样的大喜事,我这个当班主任的当然得亲自送达啦。王丹宇呀,你只要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学习状态,将来考上理想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县一中全省有名,高考升学率每年都很高。”面对王丹宇这名得意女学生,魏老师十分骄傲地说。
送走了魏老师,王丹宇多么想把这个喜讯告诉给自己的启蒙老师徐春丽,让她一同分享自己金榜题名的快乐啊!只可惜,徐老师已经于前一年清点回白山城了。
胡凤娥听明白了,考上了重点高中,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大学的校门。清河大队这几年谁家的孩子上重点高中了?别说是重点高中,连普通高中也没有啊,大学生,更是影儿都没见过一个。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受了这么多年的欺压,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啦!
“当初,我生了个丫头,我家老太太还不高兴呢,几年都没给我好脸子,现在知道了吧?女孩子也可以有大出息呀。”胡凤娥逢人便骄傲地说。
因为王丹宇考上了县一中,将来还会上大学,左邻右舍对胡凤娥的态度忽然好起来,都说:胡凤娥呀,你将来不用在咱这乡下吃苦受累啦,一定会跟女儿进城享清福的。
开学前的一天,母亲突然说:“丹宇,你要去外地上学了,以后就不能常常回来了,今天,你跟妈上坟看看你爸,还有你奶奶吧,把你升学的喜讯告诉他们,再跟他们道个别。他们在那边儿,最挂念的应该就是你。”
王丹宇默默地点了点头。
母亲原来早有准备,前一天晚上已经发好了白面,做了15个又白又胖的大馒头,在每个上面都点了一个红点点。然后,在小竹筐里放上屉布,把馒头一个个摆进去,上面用另一块屉布盖好。又带上香烛水果。
爸爸和奶奶的坟地离王丹宇家只有一公里多的路程,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王丹宇7岁那年觉得这条路怎么那么长啊,跑得她腿发酸嗓子冒烟,还是去晚了,人们已经把爸爸的棺木埋到了地下。
母女俩来在坟前,母亲摆好祭品,点燃香烛,坐到地上先大声号哭起来:“克强啊,你一句话不说丢下我们娘儿俩就走啦,我把女儿给你养大啦,培养成人了呀,你在那边就放心吧!妈呀,我没给咱老王家留下个男娃,您老也莫怪我啦,我也尽力了呀!现在咱王家出了个女状元,您老也就安息吧……”
母亲没完没了的哭诉,说得王丹宇心里难过极了,如同刀绞一般。她的腿软了下来,不由自主地跪到了爸爸的坟前。捧起一把土,闭上眼,恍惚中就是儿时坐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吃着爸爸去公社办事时顺路从供销社买回的香甜的饼干炉果,睁开眼,却是一座长着各种杂草的坟塚。王丹宇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了下来。八年前的八月十五,爸爸的猝然离世,留给他这个生前那么宠爱的小女儿多少身心的困苦啊!没有爸爸的孩子就像住在四壁透风的房子里,身心寒凉,活得是那样卑微,那样战战兢兢。“爸爸,爸爸,爸爸……”王丹宇在内心中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相信爸爸一定能够听到她的真情呼唤,就站在云端上微笑地看着自己,保佑他的宝贝女儿一生平安幸福。
九月份,王丹宇背起母亲给她新做的被褥进县城上高中。县城离她家所在的清河大队有五十多公里的路程,乘车得一个多小时。
坐上公共汽车,见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清河大队逐渐远去,第一次离家远行的王丹宇禁不住流下了热泪。那座埋葬着爸爸和奶奶两位至亲的坟茔,那条张校长第一次骑自行车带她去公社参加朗读比赛的小土路,那片她与徐秀萍一同挎着大筐剜野菜的农田,还有,远处一直向汽车挥手的瘦小的母亲……
别了,故乡;别了,亲人;别了,那段洒满欢笑和泪水的人生岁月。
三年后,经过不懈努力,王丹宇以优异成绩,考取了江城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
不知为什么,每次开学离开家时,王丹宇总是忍不住要哭,不是难舍难分,而是一种说不出缘由的莫名的委屈。她总感觉把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丢在了这片土地上,细思量,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