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庆接过纸条一看,随后俯视着宛若棋盘的巨型沙盘,纵横交织的诸坊诸街诸曲诸巷在他眼中,就像一张铺天大网,网罗着玉京城的数百万人丁。
片刻过后,身穿黑色制服的卫乾司的右都尉典夔,着玄素服的捉妖司的五品捉妖师孟怀安,以及身穿明光铠的金吾卫右中郎将郑开封三人,联袂走进了后堂。
彼此之间互相寒暄两句,不认识的各自报了姓名。
孟怀安站在商庆身旁,低声说道:“商庆,关副司主今日身体不适,让我来协助于你,事情的原委我已经知道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孟怀安如今深信不疑,商庆就是当初那位占卦道士口中说的贵人。
“变在今秋,否极泰来,仕途亨达,紫绶金鱼”这十六字他已经让夫人去求了一副书法大家的墨宝,如今已经裱装好,挂于卧室之内。
他是一名捉妖师,属于武官行列,却对文官的“紫绶金鱼”无比向往。
关羽禅本就已经致仕,无官无职,虽是案件负责人之一,却是不需要背责任的。他最多就是起个辅助作用,象征性地代表一下上官惊虹的意志,当然关羽禅要是不想来,上官惊虹也无可奈何。
府尹陆升象坐在一旁呷着茶,他对商庆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毕竟对方年纪轻轻就已是修行中人,尤其是昨日从典夔和关羽禅的反应判断,此子的修行天赋应该还不错。
陆升象未入修行,却听过许多神仙故事,有道士可仗剑千万里,神游御清风,飞身脱迹,搬山倒海,术法玄奇;有佛徒可踏地生莲,变化大小,超度众生,神通绝妙。
更有传闻儒家大圣人胸有天地浩然气,言出法随,曾在大江边上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随后只说了一个“逆”字,便让大江倒流,昼夜颠倒。
陆大人起身问道:“昨日与典都尉去太平坊,崔、卢等六家是何反应?”
商庆摇摇头,表情凝重。
太平坊除了郑家,其余五家皆是闪烁其词,尤其是崔家主崔邕,言辞之间极尽傲慢之色,草草交谈几句就将三人打发出府。
当然,对于崔邕之子崔杼即将进入坭山圣境的事,三人是不得而知的。崔邕有傲慢的实力,莫说是他们,等到崔杼活着从圣境中出来,哪怕是长宁殿里的那位,崔邕都可以甩一甩脸色。
昨夜商庆回家后仔细梳理了目前所有的案件信息,他打心底非常佩服对方的手段,绝妙的布局,精于算计,步步为营,进退有序。
自顾白门从明德门消失后,其实朝廷就已经变成了被动的那一方,玉京城内各种大小势力盘根错节,一时间根本就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暗中帮助她。
只能通过抽丝剥茧,按图索骥。
然而,现实总是很残酷。
布政坊明德门的城门校尉自缢于家中,他推测或许是被提前灭了口;民匠总管府的三位匠人先卫乾司一步出城;掌握鲁五六信息的崔四爷,妖化后直接成了一只变不回去了的大硕鼠,消息是问不出来了。
如今,既然郑府有了线索,或许,是接下来,一个新的突破口。
“既如此,我们不妨主动出击,来一招引蛇出洞,逼她自己跳出来。”陆府尹建议道。
商庆闻言眼前一亮。
“哦?陆大人,怎么个引蛇出洞法?”
孟怀安和典夔闻言也纷纷靠近了些。
两人皆是不擅长破案的主。
陆升象不着痕迹地用月光瞥了一眼捕头秦时钺:“如果由钦天监放出消息,近日天象有异,需圣人摆驾摘星楼,监斩那位被国师带走的狐裘男子,对方必然会现身营救,观星坊是必经之路了,我们只需提前在观星坊周密部署,做下埋伏......”
商庆之前想到“围三缺一”的方法,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不过比起这招“引蛇出洞”,似乎隐隐要输上一筹。
“狐裘男子是国师的故人之后,国师会答应吗?”前夜商庆可是在承天门广场上的,清楚地记得国师对齐首辅说的话。
而且以商庆的判断,那位狐裘男子显然是活不成了,人都死了,还要去砍上一刀,钦天监那位一向护犊子的监正官,恐怕第一个便不会答应。
陆府尹嘿嘿一笑:“商大人,又不是真的砍头,只是做做样子,作戏罢了。若是请上官司主出面说动一二,国师和圣人肯定都会答应的。”
京兆府、捉妖司、卫乾司三个官署的职责各不相同,卫乾司乃是圣人近卫,商庆虽然与典夔成了结拜兄弟,但是公私必须要拎得清;而且他在捉妖司内也只是一位七品捉妖师,最初,他以为只是过来辅助办案,如今却变成了由他牵头。若想要让三司全力配合,必须得把力量使到一处,拧成一股绳。
商庆沉吟片刻,开口道:“内城办事顾虑颇多,行事束手束脚,若要保证此计划顺利成功,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你的规矩......是什么?”
“我说出的话就是规矩。”商庆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桀骜且不容置疑的光芒。
堂内众人的目光,顿时聚集在他的身上。
安静地站在一旁,犹如木头人般的小捕快东方曦,眼眸中顿时爆发出一丝异样的光彩,陆丞的脸上则有一丝丝崇拜和向往。
陆升象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商庆要得是能碾压一切的绝对权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可以阻挠。
“典都尉,您的意见呢?”他先问典夔的想法。
典夔嘿嘿一笑,“陆府尹放心,俺听俺二弟的,他说啥就是啥,说怎么做俺就怎么做。”
陆升象闻言,心中猛地一惊。
不过陆府尹还是迟疑了一下,如果这小子继承了他父亲当年那般行事风格,真要行事没了顾忌,很难想象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陈府丞,秦捕头,从此刻起,你二人全力配合商大人行事,京兆府所有的主事、捕快、衙役、白役、干吏都听商大人调遣。”
府丞陈柚子求之不得。
对于秦时钺来说,若是在即翼山之行还没发生前,肯定第一个不答应,然而昨夜在沧澜江边因商庆一首诗便突破到八品境界后,态度已是判若两人,自无不可。
堂内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由商庆负责指挥接下来的“引蛇出洞”的部署。
商庆招了招手,示意众人靠拢过来,东方曦故意站在了他身边。
商庆手指沙盘,开口道:“我昨日与典都尉、郑将军从布政坊顺渠而下,经过延寿坊、和善坊,最后在太平坊郑家的渡口上岸,对沿途所有的渡口都分析过。诸位,请看这里......”
他指着沙盘上的葫芦庙。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一处。
“商大人,这里是葫芦庙,荒废多年了。”陆府尹不解。
商庆微一侧头:“陆大人,听说前内阁辅臣贺辞章与葫芦庙住持相交甚好?”
陆府尹略一思索,立刻如诵书且无窒涩般答道:“葫芦庙是十方寺,供奉弥勒佛,住持叫定俭法师,是庙里第九任住持。葫芦庙是小寺庙,从不接待云游的僧人。贺辞章到了中年之后,开始信佛,时常去庙里礼佛诵经。后来,只要来葫芦庙的云游僧人,他都会请住入府.......”
商庆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府尹也信佛?”
陆生象说道:“吾乃读书人,读的是先贤圣人之言,不信佛。”
“葫芦庙与布政坊之间的夹墙是何时存在的?”商庆问道。
陆升象伸手扫了一下沙盘的全貌:“玉京城内地势错综复杂,诸坊之间有水陆渠道,城墙之间有夹墙,桥下有沟,坡旁有坎,各种隐门、暗渠、夹墙通道数不胜数,要说是何时存在的,还真没办法知道!”
“按照陆大人事先的猜想,顾白门是在太平坊靠岸的,从葫芦庙到太平坊乘船需要两刻钟,那时还是戌时,出门赏灯的人肯定不少,为何我们在延寿、和善、太平三坊没有搜索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商庆说完,停顿一下,突然话锋一转:
“那有没有可能,顾白门可能藏身在布政坊!”
众人被他的大胆猜想吓了一跳,尤其是孟怀安,他知道这句话背后隐藏的信息,急忙开口道:“商庆,你会不会搞错了,卢公可是一直支持我们的。”
商庆见此,没有继续说下去,当然此话他绝不是空穴来风,随口一说而已。
至于到底如何,是否如他猜想一般,这一切还要等拿到郑府那边的消息后再做决断。
“典都尉,郑将军,陈府丞,秦捕头,有劳诸位挑选精兵强将,精干好手,摸清观星坊内的所有地形地势。孟大人,我们回一趟司里去见司主。咱们分开行事,两个时辰后,在此地聚合。”商庆有条不紊的安排着。
一举一动间已初见掌权者的气势。
话音刚落,此时,堂外传来报时的洪亮嗓音:
“巳正,万物皆炽盛而大出,霍然落之,故云荒落。”
临近正午,阳光明媚,有蛇悄悄潜伏于草丛中,伺机而动,只等时机成熟,张开獠牙,发出那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