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上官惊虹入宫后不久,首辅齐尚真便亲自给了次辅刘萧何带来了一道圣旨:“着卫乾司、捉妖司和京兆府三司联动,不可大肆惊扰城民,明查暗访,务必三日内将顾白门捉拿归案。”
显然,暴怒过后的圣人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至于上官惊虹到底跟圣人说了些什么,恐怕就只有首辅齐尚真知道了。
不过为了尽快抓到贼女,上官惊虹还专程星夜去了一趟长乐县,将已经致仕在家的原副司主关羽禅给请了回来。
关羽禅五年前因为商道中事件,主动向圣人请辞,另一位副司主南宫彦鈜又痴迷剑道,上官惊虹理所当然地当上了捉妖司司主。
此时捉妖司那间存放卷宗档案的宬室内,有位老吏拿着掸子,正慢悠悠地清扫着装有卷宗的木架子。老吏的身后,站着位身穿玄素服腰间配刀的中年男子和一位两鬓颁白身穿青色直裰对襟长衫的老者。
长衫老者开口说道:“老祖宗,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还请老祖宗解惑。”
老吏闻言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从架子上取出一卷卷轴,用袖子仔细地擦拭干净后,再放回原处。
“五年前三师弟那件事,老祖宗您为何选择坐视不管呢?”长衫老者问道。
旁边的中年男子听了,出声制止道:“二师兄,老祖宗自有他的道理。”
老吏认真地掸了几下灰尘,叹息一声,开口道:“你们知道为何诸圣山的诸位圣人与阴阳界的圣地会定下‘元婴不出阴阳界,金丹不下诸圣山’的约定吗?而我们捉妖司一脉,却又为何不能拥有一座山头呢?”
长衫老者和中年男子默然。
老吏走到旁边的书架,从上面取出一本书,递给长衫老者,神色动容道:“几千年来,坭山、玄都山、龙虎山和武当山将世间资质上乘的修行苗子收去了十之六七,如今西境佛国大兴,又收去了十之一二,剩下的十分之一才被其余圣山瓜分。道中家的那小子,十岁入炼气,修行资质自不必多说。道中所做所为,实则用心良苦,乃是为了捉妖司能够留下一颗种子呀!终究是捉妖司亏欠了他太多。”
长衫老者接过书,是一本《赵子礼经》,他微微皱眉道:“那小子今日早晨我刚见过了,时隔五年未见,他已经踏入炼气第五层劳宫境了,天姿确实还不错,这辈子有望踏入元婴,但至于元婴之上,恐怕还差了些。”
老吏慢悠悠地走到案桌后坐下,示意长衫老者和中年男子也坐下说,长衫老者心中有气,没有落座,中年男子见此,也只好陪他站着。
老吏双眼微微阖目,苍老的身体靠在椅子上,开口问道:“羽禅,你是何时踏入炼气,又是何时筑基的?”
长衫老者脸色微窘,答道:“十七岁炼气,三十六岁筑基成功。”
老吏又问道:“你如今是何境界了?”
长衫老者的脸色更窘,“筑基七境。”
身穿玄素服的中年男子插话道:“老祖宗,二师兄若不是因为受司里的俗事拖累多年,恐怕早就已经结丹了。”
老吏抬起手掌,温和的制止了中年男子,“我们本就身处俗世,在俗尘中修炼,何谈被俗事拖累?说到底,是他心中杂念太多,堪破不了结丹的壁障。”
中年男子还欲开口,老吏摆摆手,问道:“惊虹,你这两年常常与国师对弈,可有收获?”
腰间佩刀的中年男子恭敬答道:“国师棋道通玄,是位了不起的执棋手。”
“赵扶摇啊赵扶摇,在这盘昊天大棋上,穹顶之上看不见的那位才是真正的执棋手呐。”老吏神色落寞,语气略带悲凉,感叹道:
“世间众生一生都在观日初出,赏月渐升,待大劫一至,饕餮吞食日月,日落月陨,一切都终将尘归尘,土归土。”
长衫老者茫然不解,中年男子的一只手掌在腰间那把叫“鸣鸿”的刀柄上摩挲着,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老祖宗,惊虹斗胆一问,商庆他能行吗?”
老吏闻言微微愣神,摇摇头。
“既然老祖宗也知他不行,为何还要去承接他身上的天道因果呢?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中年男子问道。
老吏不屑道:“狗屁的天道因果,不过是圣地那些自诩仙人的龌龊伎俩罢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年的白衣剑圣李白衣做了,天道的规矩不也未曾落在他身上。只要你足够强大,天道又能奈何?”
中年男子欲言又止。
“惊虹,此间事了,你就去闭关吧,不到元婴不准出来”老吏的语气不容置疑,他吃力地从椅子上挣扎着站起来,说道:
“彦鈜此去,不知多少年才会回来,等到他悟出第四剑、第五剑,在同样的境界下,你的鸣鸿刀能接住他的青釭剑吗?”
他说完又转头向长衫老者说道:“羽禅也是,你的偃月刀能接住彦鈜的剑一青竹吗?”
上官惊虹和关羽禅垂手而立,低着头,不敢反驳。南宫彦鈜虽是两人的师弟,但在同境界下,确实打不过。
老吏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两人,继续说道:“青鸾山云笈观虽然远远比不上道门三大宗,云笈真人年轻时也还只是玄都山的一位外门弟子,然而他教出来的弟子是怎样的?”
“昨夜青鸾山上的那位小道士出手,我看了,彦鈜筑基八境,小道士不过筑基三境,却能接下彦鈜三剑,这就是道门的底蕴。”
关羽禅嘟囔了一句:“若是三师弟还在,就算是云笈真人本人来了,谅他也不敢在玉京城造次。”
上官惊虹脸色微变。
老吏将两人的一切尽收眼底,突然正色道:“上官惊虹、关羽禅,你二人务必要记住,捉妖司只管捉妖、除妖,这是我答应大乾先帝和玄都山赵老道的,玉京城的安危,上有内阁六部和枢密院八柱国,下有十万金吾卫,更有卫乾司五千黑骑以及京兆府的能捕干吏。即便他们再不济,也还有钦天监的国师在。”
关羽禅问道:“那惊虹为何要让商庆去参和京兆府和卫乾司的事呢?”
上官惊虹没有回答,他看了一眼老吏。老吏再次拿起掸子,夺过关羽禅手中的那本《赵子礼经》,慢吞吞地走到书架旁,将书籍放回原地。
老吏一边扫一边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名叫《万妖鉴》的书籍,递给长衫老者,说道:
“我说过,捉妖司只管捉妖和除妖。这本《万妖鉴》你拿回去好好看,一遍看不明白,就多看几遍,直到明白为止。”
长衫老者双手拿着那本《万妖鉴》,举足无措,手中的书此时仿佛重若千钧。
上官惊虹解释道:“二师兄,让他去破案子,正是老祖宗的意思。那小子到底是龙是虫,总要拿出来试试才对。”
这位捉妖司的司主停顿一下,继续说道:“若他真是条潜龙,捉妖司定会助他潜龙出渊,扶摇直上九万里。”
长衫老者愕然,老祖宗这也太偏心了吧!
老吏用掸子在关羽禅身上轻轻地掸了两下,说道:“别傻愣着了,跟我说说,那小子的表现如何?”
关羽禅顿时来了精神,开口道:“那小子去了一趟郑府,也不知道跟郑诚桥是怎么说的,郑府竟然松口答应助他了。布政、延寿、和善、太平四坊的金吾卫和卫乾司探子也全都被他撤了下来,不知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至于他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也猜不出了。”
老吏只是微微颔首,未作点评。
“惊虹,青雘山那位进京,学宫的曹夫子既然已跟他打过招呼,也算是尽了礼数。既然他进了玉京城,远来便是客,我们也理当尽一尽地主之谊。你且去告诉他一声,老头子请他喝杯酒。”
上官惊虹稍显迟疑。
心中有点担心对方会让他陪着一起去勾栏听曲,那我到底是去,还是去呢?
老吏见状,微微摇头,突然板起脸,骂道:“上官惊虹,你这个月要是再克扣我的俸禄,老夫跟你没完,小兔崽子,翅膀硬了,竟然敢管老夫的事了。”
上官惊虹讪讪一笑,急忙解释道:“老祖宗,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帮您把钱存进钱庄里了,每年还能涨不少利息呢。”
只是这解释太过苍白无力,长衫老者悄悄撇过头,嘴角微微上扬,憋住了笑意。
老吏伸出干瘪的手掌。
上官惊虹不明所以。
“把这几年克扣的俸禄都给我。”老吏开口道。
上官惊虹脸上先是纠结不已,随后一副无赖嘴脸道:“没了。”
话音未落,老吏抄起掸子就朝上官惊虹身上招呼而去,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子打死你个败家儿玩意,今日要是不把俸禄还给我,非把你三条腿都打断不可。”
上官惊虹结结实实挨了几下,然后围着案桌撒腿开跑,拿着掸子的老吏在身后追。
长衫老者赶紧退到一旁,只是看着看着竟不觉打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