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满殿之中,灯火通明。
墙角处,焚香缕缕,青烟四溢,一道道松心怡神的檀香也幽幽的弥漫在殿中各处。
圆桌上,酒菜皆已摆好,菜肴繁复精致,正微微的冒着热气。
容倾不动筷,反倒是抬手捉了酒壶,为自己与凤瑶满了一杯酒,随即手指稍稍将酒盏握着举高,笑盈盈的朝凤瑶道:“容倾敬长公主一杯,多谢长公主款待与收留。”
他看似礼数得当,言语感激,只是那满是笑容的面上,则无半点的恭敬可言洽。
凤瑶眼角微挑,极是自然的举了酒盏,朝容倾回敬,随即,两人不约而同的仰了头,将手中杯盏的酒水全数饮尽。
待得将酒盏放下,凤瑶深邃淡漠的目光下意识朝容倾手指落去,只见,他手指极是修条纤长,骨节分明,皮肤如女般白皙透彻,并无半点的粗糙,看着倒不像是练武之人钤。
“容公子在京中经营平乐坊,已有十年了?”
凤瑶沉默片刻,平缓无波的问。
容倾笑笑,“确有十年。”说着,嗓音稍稍一挑,再度将话题绕了回来,“是以,平乐坊乃容倾毕生心血,而今突然一朝被焚,这心痛与不舍之感,长公主自也该略微明了才是。”
“平乐坊一夕被焚,实属心痛。只不过,方才听容公子所言,莫不是容公子知晓是何人焚的平乐坊?”
凤瑶默了片刻,开门见山的问,待得嗓音一落,凝在容倾面上的目光略微深了几许。
容倾并未立即回话,修长的指尖随意把玩面前的酒杯,懒散随意的沉默。凤瑶也不着急,静静凝他,兀自而候。
待得二人无声对峙半晌后,容倾才稍稍抬眸朝凤瑶望来,那双漆黑的瞳孔里不曾掩饰的卷着几缕狭长与精光,随即薄唇一启,慢腾腾的道:“平乐坊在京十载,从不曾与人结怨。但虽无仇怨,自然也有人看不惯平乐坊,亦或是,看不惯容倾。此际,容倾虽无可确定对平乐坊纵火之人究竟是谁,但也能稍稍猜出两个嫌疑之人来。”
凤瑶神色微动,淡漠凝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容倾朝她勾唇笑笑,也不打算隐瞒,继续道:“那两名嫌疑之人,其一,乃大旭摄政王颜墨白;其二,便是那些异族之人的主子。”
这话入耳,凤瑶心底并未生出太大波澜。
只不过,如今颜墨白身在大盛,且下一步还要大肆对付大英,如此之境,那颜墨白竟还有空对付大旭京中的一个平乐坊?
再论那异族之人的主子,那人的目的明明是她姑苏凤瑶,而今则对平乐坊下手,莫不是目的跑偏了?
正待思量,沉寂无波的气氛里,容倾那懒散自若的嗓音再度响起,“不瞒长公主,容倾虽为平乐坊坊主,混迹风尘,但暗地里,也有江湖百晓生之名。大旭摄政王能主动找容倾合作,不过是看容倾口风紧,且办事快,为方便监视与联络长公主,便雇了容倾。容倾虽时常入宫为长公主替摄政王送礼,但也时常,都会为摄政王回信,信中内容,自是将长公主近些日子所发生之事事无巨细的写下。是以,又许是摄政王觉得容倾写得仍是不够详细,又或者,摄政王觉得容倾对他收取的银子太多,从而怀恨在心,不惜撕破脸的差人烧了容倾的平乐坊。”
冗长的一席话,幽幽漫漫,语气中也卷着几许不容人怀疑的认真。
然而这话落得凤瑶耳里,终是略生怀疑。
颜墨白那历来自负得瑟之人,若要害人,定也是光明正大的害,且那厮在对待银子方面,自也不是当真抠门之人,是以,若说颜墨白因容倾所说的内容而对平乐坊纵火,无疑是怪异重重,令人信服不得。
凤瑶兀自静坐,神色幽远平缓,沉默片刻,漫不经心的问:“那异族之人的主子嫌疑呢?”
容颜也不耽搁,继续道:“若论那些异族之人主子的嫌疑,自然,也要从柳襄说起了。柳襄乃平乐坊头牌,异族之人对其委以重任,欲让柳襄加害长公主。只可惜,柳襄与长公主求和,反将了那些异族之人一回。异族之人有心对付柳襄,却因柳襄深在宫中对付不得,这不,便将气撒在容倾身上,也是自然。”
这话依旧平缓得当,条理分明。
凤瑶神色微动,并未回话。
容倾默了片刻,眼见凤瑶一直不言,他面色也几不可察的深了半许,随即薄唇一启,继续道:“容倾如今虽不能确定对平乐坊纵火之人究竟是谁,但至少也能确定是这二人中的一人。是以,平乐坊失火之事,无论如何都是间接与长公主有关,且容倾如今也不过是丧家之犬,无处可居,万一那些纵火之人知晓容倾未被大火烧死,说不准便又要卷土重来,要容倾性命。是以,容倾此番冒险入宫,不过是求长公主庇护罢了,也望长公主念在容倾将柳襄全数奉送于你的份上,允容倾在宫中住上一些时日。”
说来说去,不过都是想在宫中入住罢了。
凤瑶心底了然,思绪翻腾,深邃无波的目光肆意在他面上打量,待得沉默半晌后,低沉沉的道:“宫中历来不养闲人……”
不待凤瑶后话道出,他便温声出言打断,“容倾不是闲人。”
凤瑶下意识止了后话,深眼凝他。
他朝凤瑶笑笑,继续道:“柳襄身上的寒毒,是因初入平乐坊时,少不更事,叛逆妄为,容倾为防他逃跑,便在其身上种了寒毒,每月毒发时给其解药,如此才可全然困住他。是以,容倾既是能在柳襄身上种毒,自然,也可为柳襄解了寒毒。”
是吗?
连国师都略微忌惮的寒毒,竟会是这容倾所种?
如此看来,这容倾定也是用毒高手?
凤瑶深眼凝他,也不打算拐弯抹角,阴沉道:“容公子擅毒?”
他神色微动,笑得柔和温雅,摇摇头,“并非擅长,不过是在药馆里配了寒毒与解药罢了,是以随意用用。但若说擅毒,自然是不可能的。”
凤瑶心口微沉,不置可否,她故作自然的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深邃阴沉的瞳孔静静锁着墙角处那青烟缕缕的焚香,继续道:“既是如此,柳襄身上的寒毒……”
话刚到这儿,凤瑶漫不经心的止住。
容倾自是知晓凤瑶后话,当即也不耽搁,温声而道:“只要长公主收留容倾,柳襄身上的寒毒,容倾自愿为柳襄解了。”
他言语极是平和得当,似是并无半点异样。
凤瑶深眼凝他,思绪沸腾上涌,待得沉默片刻后,只道:“宫中毕竟是特殊之地,容公子便是要留,自也不能留得太久。”
“长公主这是允了容倾留在宫中小住了?”他温润平和的问。
凤瑶点头,“容公子好歹是柳襄往日的主子,今夜又与本宫说了这么多,无论如何,本宫都该给容公子一个面子,让容公子在宫中小住一些时日,避避风头。只是,容公子许是还忘了一事,那异族之人的主子究竟何人,你倒是未告知本宫。”
容倾笑笑,对凤瑶这话倒是分毫不诧。
他笑盈盈的朝凤瑶望着,面色从容平缓,只道:“不瞒长公主,那些异族之人的主子,乃大英左相。”
大英左相?
这话入耳,凤瑶神色越发幽远,心绪层层起伏,摇曳不止。
待在脑中层层搜寻一番,终是未曾搜寻出关于那大英左相的任何事迹。不得不说,如今天下几国之中,就属大英最是神秘,常日也鲜少在诸国面前露脸,世上关于大英的传言也是不少,但那些消息与事迹,终归仅是传信罢了,是否信得,还有待考究,是以,连大英之国都如此神秘莫测,且一直活在传言里,而那大英国的左相,想来更是神秘陌生,令人浑然不知的了。
“此言,当真?”
凤瑶兀自沉默片刻,强行按捺心绪,阴沉沉的问。
容倾略微干脆的点头,“千真万确。”
“你又如何知晓那些异族之人的主子是大英左相?或者,你了解大英左相?又或者,你了解大英?”
这话一落,凤瑶视线迂回,满目深邃的凝在了容倾面上,肆意打量。
奈何,无论如何认真的审视他的反应,却是整个过程里,他皆是面容带笑,满目从容,整个人淡定自若,无惧无畏,怡然得不能再怡然。
这厮如今这模样,并非像是当真大失钱财那般痛心疾首的模样,反倒更像是名悠哉悠哉饮茶赏花的闲散之人。
“长公主这话算是问对人了,这世上之人,许是皆不了解大英,但容倾,自然对大英略微通透的。容倾识得那异族之人的主子是大英左相,是因那些异族之人的腰牌纷纷刻着尉迟二字,且偶尔言谈,称的是相爷。大英相爷,右相姓慕容,左相姓尉迟。如此,那异族之人的主子,不是左相是何人?”
这话一落,朝凤瑶懒散而笑。
凤瑶瞳孔微缩,兀自沉默,再不言话。
周遭气氛,顿时沉寂下来,无声无息之中,压抑重重。
容倾朝凤瑶凝了几眼,便垂眸下来,开始略微主动的伸了手,自行懒散的执筷就食。
整个过程,凤瑶未言话,也未用膳,容倾也分毫不客气与拘束,手中筷子懒散游移,肆意用膳。
待得酒足饭饱,他才稍稍将筷子放下,温和的朝凤瑶问:“不知,长公主欲安排容倾住哪儿?”
凤瑶应声回神,自然而然的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漫不经心的问:“容公子最初不是说,你想与柳襄一道住?”
许是未料凤瑶会突然这般问,他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随即勾唇笑了。
“长公主当真舍得让容倾与柳襄住?容倾这几日倒是听说,柳襄在宫中得宠不少,威风得紧,甚至连皇傅许儒亦将他恨得牙痒痒都奈何他不得,如此得宠之人,长公主当真允容倾这落魄与他住?”
“有何不可。你与他往日乃主仆,关系密切,而今入住一起,也是自然。”
凤瑶无波无澜的回了话,嗓音一落,不待容倾反应,启声便唤入了宫人,吩咐其为容倾领路。
容倾笑笑,这才稍稍理了理袍上的褶皱,随即像模像样的朝凤瑶恭敬的弯身一拜,缓道:“如此,便多谢长公主了。”
这话一出,待得凤瑶点头,他便不再耽搁,转身与宫女一道出殿。
待得容倾二人彻底走远,凤瑶才神色微动,稍稍起身踏步,朝殿门行去。
夜色深沉,黑意笼罩。
周遭之处,光火暗淡迷离,再加之冷风肆掠,竟是不住的想要将周遭的烛火全数吹灭。
因着风大下雨,守在廊檐上的宫奴们僵硬的立着,满身紧绷,似是冻得不轻,眼见凤瑶出门来,宫奴们皆是猝不及防的怔愣,随即纷纷上前而来,弯身恭唤,“拜见长公主。”
凤瑶稍稍驻足,满目深邃的凝于前方廊檐外那光火熹微摇晃之中的雨帘,低沉道:“拿伞来。”
宫奴们神色微变,不敢耽搁,则是片刻,便有宫奴将油纸伞朝凤瑶举了来。
凤瑶自然而然的伸手接过,修长凉薄的指尖将纸伞的手柄摩挲两遍,“带路,去柳襄那里。”
夜色浓厚,但却并不消停。
烈风虽大,但此番落下的雨,却非白日那般大了。
一路上,地面依旧湿透,落叶与落花重重。
容倾缓步行走在雨里,手举油纸伞,慢悠悠的行着。
“夜里的皇宫,雨水荡漾,落花重重,倒也是极美呢。”他双目四观,啧啧两声,开始赞叹。
在前领路的宫女头大,着实无奈。
这人当真是走得太慢太慢了,如今大半夜的风雨拂刮,他竟还有心思赏景,只道是许是头一次入宫,是以没怎么见过世面,才对宫中各处都极是新鲜赞叹。
一时,大抵是心有抵触与讥讽,宫女便也不耐烦的回了句,“是啊,皇宫各处都是极美的,下雨也美。只是这一切都是皇家的呢,闲杂之人便是觉得再美,都是拥有不得的呢。”
容倾眼角微挑,勾唇轻笑,“公公这话倒是有理。”
宫奴浑身一颤,心口顿时来气。
纵是她身材稍稍高挑,但却并不如男子般壮实,再加之衣着也显然是宫女服侍,若非是瞎子的话,自然也是认得出她是女子,何来又将她看作太监一般唤她一声公公。
宫女眉头大皱,面色骤然起伏阴沉。
她蓦的驻足下来,回头朝容倾一望,只见,光影熹微里,那人容貌着实是风雅俊美之至,整个人浑身上下也透着几许难掩的高贵气质。
只奈何,明明瞧着是金玉其外,竟也是眼拙之人。
“公子,奴婢乃女子。”
仅是片刻,宫女强行按捺心神,低声道了一句。
容倾神色微动,顿时笑得不轻,随即在宫女越发不满阴沉的面色里,他这才稍稍噎了笑意,温润儒雅的朝宫女缓道:“倒是在下的错了。只怪夜色太过浓厚,灯笼的光影也太过暗沉,是以在下倒将佳人认作了宦人,此番绝非有心之举,望姑娘莫要见怪。”
眼见他脱口之话略微得体,宫女的怒意这才稍稍消却,只道:“周遭光线虽是不好,但公子的眼神则是更不好。也望,公子往日言话时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人或事再说话,切莫要随意胡言惹人笑话。”
嗓音一落,不再多言,挺直了身板继续往前。
却是足下还未前行几步,瞬时之际,身后陡然有一阵猛风刮来,宫女顿时怔了一下,不及反应,身子竟被那道烈风推搡着猛的往前,随即身子陡然踉跄不稳,整个人顿时扑倒在地。
瞬时,脸颊着地,啃坏了两枚门牙,一股血腥味肆意钻在了嘴里,腥得令人作呕。鼻子积了地上的雨水,呛得不轻,待手脚并用从雨水中爬着坐起,宫女便极是剧烈的咳嗽起来。
“哎呀,姑娘怎脚滑了呢,可是摔倒哪里了?”身后,容倾那惊愕的嗓音蓦的响起,待得这话一落,一道脚步声便悠哉悠哉的挪了过来。
宫女强行止住了咳嗽,浑身是水,狼狈不堪,因着浑身剧痛,身子,也抑制不住的发抖起来。
她并未回话,也因疼痛而无力回话。
却是片刻,一双高靴便停在了她眼前,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朝她递近,握住了她细瘦的胳膊。
待得她心底微微一暖,本也以为这男子是好心要扶她之际,不料那男子手指竟蓦的用力,力道大得几乎快将她胳膊的骨头都要捏碎。
“啊……”
她抑制不住的惨呼,却是仅呼了一声,那满身风华儒雅的男子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一双极是好看的双眼积攒着慎人的笑容,“在下最是听不得女子惨呼,姑娘若是再唤,在下难免会紧张,万一紧张得下手不知轻重,到时候捏碎了姑娘的胳膊便是不好了。”
寒风烈烈里,夜雨冰凉。
奈何这男人的嗓音,却是醇厚之至,温柔之至。
只是这番话语入得宫女耳里,却让她惧得不轻。她身子越发的颤抖,这回却紧咬牙关,无论如何都不敢惨呼出声。
“这就乖了,呵。”
容倾略微满意的轻笑。
说着,手指稍稍用力,将宫女扶着站起,待得松开宫女的胳膊后,他慢悠悠的举着油纸伞,悠闲的目光朝周遭再度扫了一眼,继续漫不经心的笑道:“皇宫之景着实大好,虽这一切属于皇家,但也说不准有易主之时。毕竟啊,天下江山本是如此的,谁都不会在那皇位上坐得太久,江山改朝换代也是自然更替之事呢。就如这偌大的皇宫,许是今日姓着姑苏,明日,便改成别的姓氏了,姑娘,你说在下之言可对?”
他嗓音仍是温柔,只是脱口的语气则微微幽远,甚至不曾掩饰的夹杂几缕戏谑与意味深长。
宫女浑身发痛,心口发惧,身子仍在抑制不住的颤抖。
她已是听不进容倾的任何话,整个人紧张难耐,待得容倾这话落下,她也仅是慌不择路的点头。
容倾笑笑,懒散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转,也不拆穿她满心的惊恐,仅是极为难得的抬手极是亲昵的为宫女理了理贴在脸颊的湿润头发,继续轻柔的问:“在下方才之言,不过是在与姑娘交心呢,但若姑娘何时将在下这话泄露出去了,在下,可是要不高兴了呢?”
宫女浑身发颤,面色惨白,急忙摇头,“奴婢不敢,不敢。”
“不敢便是最好了。在下啊,最是喜欢如姑娘这般冰雪聪慧的人儿,来,在下牵你,路上倒是湿滑,万一姑娘再摔倒,在下可是要心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