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太阳总是暖融融的,带着金粉均匀的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让外出的人在秋风中也能够感受到秋日的温暖所在。
但在禹飞的病房里,纵使阳光铺满了整个房间,也没人感到温暖,整个病房仿佛被人装到了冷冻柜里,气氛像是结了冰一样僵硬得可怕。而处在冷气制造中心的两人一个穿着病服坐在床上,一个拿着大型黑色塑料袋站在床边,顶着相似的面孔,互相不甘示弱的瞪着对方。
这场景韩晴是彻底不敢讲话了,她怯生生的站在病房门口,两只手抓着门框才能让自己不滑下去。
“你这脾气到底什么时候才改?”禹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话语里的火气,但怒火还是能从他看似平静的话语里显现出来,“天天摆个臭脸给我看做什么,这么多年难道不是我在养你吗?”
“你别给钱不就行了!”坐在床上的禹飞嘲讽的笑了笑,“法院又没安排我跟着你。你现在装成这样无非就是怕奶奶怪你,你不想见我不想管我就别来啊,我又不稀罕。”他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眼圈也开始发红。
“禹飞!”听他提起这些莫须有的事情,禹鸿的眼皮暴跳,只觉得血管就像是不断膨胀的气球,突突突的就要从脸上爆开了。
场面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候,刘妈回来了,她人刚到门口,声音已经先到了屋子里:“这大早上的你们父子吵什么吵?这病房可不止你们住。”
韩晴如蒙大赦的看着刘妈,如水般晶莹的眸子里满是祈求,刘妈无声的叹了口气,微不可察的冲她点了点头,走进病房,把禹鸿从床边拉开。
“你都多大人了还和儿子吵?”她在禹鸿背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瞅瞅你这样子,还不快去外面洗个脸?天大的事情都待会说。”
禹鸿站着没动,甩开了刘妈的手,站在原地固执瞪着禹飞,嘴上和刘妈说道:“您瞅瞅这兔崽子的样子,他哪里有个人样……”
“禹鸿!”
“禹鸿你疯了!”
刘妈和韩晴同时叫出了声,打断了禹鸿下面的话,但为时已晚,禹飞已经听到了那几个字。他反手就把旁边桌子上的一个果篮打翻在地,果篮触地时发出一声闷响,不知是什么水果的汁水溅到了刘妈和禹鸿的鞋子上,留下了难洗的污渍。
“我没人样?我没人样还不是你他妈弄的吗?”禹飞从床上跳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禹鸿,“你既然嫌弃我没人样还来看我干嘛?带着你的臭钱赶紧走,我就是去捡废品都不要你的钱!”他的手指笔直笔直的伸着,都快戳到禹鸿的脸上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不就是为了那点钱来拿我刷奶奶好感吗?我死都不会让你如愿!”
“这话又是谁教你的?”禹鸿只觉得不可理喻,声音也越变越高,“你奶奶能有几个钱?我自己又不是没手没脚,还指着你奶奶那点钱养?你又在这里说什么胡话?”
禹飞不作声,只恶狠狠的瞪着他,气势汹汹的。要是眼神能够实质化,那禹鸿早就被他瞪得千疮百孔了。
“行了,行了。”刘妈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小飞你站在病床上干什么?仔细别摔下去。禹鸿你多大的人了?和自己儿子闹什么闹?”她朝韩晴使了个眼神,韩晴连忙上前连拖带拽的把禹鸿拉出病房,关上了房门。
直到他们关上门,禹飞才像是力气被抽走一般无力的跌坐在床上,脑袋靠着床头,颓废的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两眼木然。
刘妈训斥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
她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最终把目光落到被禹鸿扔到地上的黑色塑料袋上。小心翼翼的打开袋子,她看见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躺在里头,上面还印着飞机的图案。
很明显,这是禹鸿之前说过的飞机模型。
塑料袋也被果汁溅到了,刘妈只是稍微一扯动,就有水珠沿着纹路滑落到地上。
“把他的东西拿走,我不要。”躺在床上的禹飞突然开口说道。他没看刘妈,拿手盖住了眼睛。
“小飞啊,你爸他其实……”
“我叫你丢掉听见没有!”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瞪着布满了血丝的双眼,怒吼道,声音大到像是要把嗓子叫破一样。这脾气爆发得没理没由的,刘妈冷不防的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袋子就重新掉回了地面。
她傻了,吼完才发现自己是在对谁说话的禹飞也跟着傻了。
在一阵长长的死寂得让人窒息的默然之后,禹飞毫无预兆的流下了眼泪:“对不起,刘妈,对不起,对不起,你别生我气,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一样无措的重复着对不起,语速越来越快,就像是他流得越来越凶的眼泪一样。这份脆弱的样子,让人无法指责他半分。
刘妈的心一下就被这样的禹飞给揉碎了,酸涩得厉害。
她刚去照顾禹飞的时候对方也是这个样子,虽然表面上和一只小刺猬一样亮着尖刺,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周围不怀好意的人们,但一到晚上,就躲在被子里哭得厉害,要不是她想拿被单出来晒一晒,恐怕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后来她才知道这孩子因为父母离婚的原因,根本没有一丝安全感。偏偏旁边还有个姑姑不断提醒着,整个暑假都和他念叨说他是个没人要的小孩,他想反驳,爸爸找不到就想去找自己奶奶评理,但老人被自己儿子气到差点住院,根本没这么多精力回答禹飞的问题,旁人也只当这孩子调皮,怕他又让老人发病,连哄带吓的不准他去找人,韩晴那边也差不多,她一个女人带着一个拖油瓶,要处理的东西一大堆,所以才把禹飞丢到了奶奶家,自然没闲心理会自己儿子和曾经的小姑禹琴到底说了些什么。等到她和禹鸿两个都发现不对的时候,禹飞已经拒绝再亲近他们了。
“刘妈,刘妈……”
禹飞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声音里头是少见的惶恐和不安。
“我在,我在。没事,刘妈没生气。”刘妈回过神来,上前来回摸着禹飞的额头,就像是对方小时候每次做噩梦时她做的那样,一遍又一遍上上下下的摸着禹飞的额头,轻声安慰道:“别怕,别怕……”
“刘妈……”就像是满腔的委屈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禹飞呜咽着喊道。
“没事了,没事了……”刘妈被他弄得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明明刚刚还有点生禹飞的气,但现在一点都不生了,反而把账都算到了禹鸿头上,要不是他一把年纪的和孩子吵起来,孩子能这样吗?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等禹飞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点,刘妈才抓着他的手,说道:“小飞啊,我问你点事情,你可不能一下子就跳起来朝我发火。”
禹飞急忙摇了摇头:“我不会发火的。刘妈你别生气。”他可怜巴巴的,眼睛又开始蓄泪水了。
“好了,好好说话,不要哭。”刘妈叹了口气,拿兜里的手帕替禹飞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禹飞瞪大了眼睛,不敢哭了。
等他安静下来,刘妈才问道:“你刚刚和你爸说的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没谁教我,本来就是这样,我自己看出来的。”禹飞嘴上硬得厉害,眼神却不由自主的飘向了窗外。
“好,就当你自己看出来的。”刘妈没有追究,继续往下说:“你爸工资多少你知道吗?你继母工资多少你知道吗?”
禹飞没摇头也没点头,眨了两下眼睛,似乎不太明白刘妈为什么要说这些。
“好好动你的脑子想想,”刘妈也是无奈,要不是禹飞父母都靠不住,她也不用坐在这里谈这种东西,弄得她自己都不自在,“你奶奶有的也就两套房还有退休金,这些东西你爸根本不稀罕,甚至里头有一套房子都是他出的钱,你说他到你奶奶那里去图什么啊?”
禹飞保持着沉默。
刘妈伸手摸了摸禹飞的脑袋,对方又粗又硬的头发扎得她手有点难受。都说头发和主人的性格一样,这句话用在禹飞身上倒是没什么错。他就是一石头脾气,认定了什么就拐不过弯来,非得摔一跤才长记性。
尽管知道禹飞心里难受,但刘妈还是不得不残忍的揭开他一直认定的所谓事实,把真相一件一件的摊开在他面前。
“你爸妈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为了你爷爷和你外公的约定才在一起的。你看你爸那脾气,和你差不多,强压着他的脖子他就能低头?”
“他们两人当时虽然有长辈的意愿在,但他们本人也是愿意的,只是当初谈恋爱不像是现在,还能拖个五年六年七年,再加上两家长辈看他们有这个意思也在催,他们没怎么了解对方就结了婚,结婚之后,过了几年,随着分歧越来越大,他们才发现两个人当朋友还好,当夫妇就太要命了。”
“所以他们就想要离婚。但你那个时候还小,离了婚也没人能好好照顾你,也怕你在学校被同学笑话,再加上你爷爷那个时候也快过世了,经不住那样的打击,就商量着再等两年,等你读完小学再离婚,那时候你也是个小大人了,旁的不说,至少不会让他们这么操心。”
禹飞的嘴动了动,没说话。
“后来你爷爷去世了,你也是小学六年级的人了,他们俩也开始商量着离婚事项。但你奶奶和你外婆都不同意,所以他们就开始游说长辈。这事不知道怎么就被你姑姑知道了。她家境没你爸好,人又掉钱眼子里了,在你爷爷去世之后就一直打着你奶奶那两套房的主意,可你奶奶没同意,因为里头有一套房是你爸出的钱,说什么也不能给你姑姑,还剩下一套,是她用来养老的,要是有什么大病,就把那套房子给卖掉,卖掉的钱给她治病,所以,她也不能给你姑姑。”说到这里,刘妈悠悠的叹了口气,当初禹琴隔三差五的过来吵架说母亲偏心,要不就是拉上孩子到老人面前哭自己婚姻不幸福,她就算天天躲也没奈何的被禹琴抓着当见证人给灌了一耳朵,更逢提禹奶奶了,她人前咬着牙不肯答应,背地里还是为小女儿操碎了心,拉着刘妈哭了一场,又打电话给禹鸿,和他商量。本来禹鸿就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母子两个都商量好了,偏偏禹琴以为自己的哥哥和母亲私底下见面是不准备给她房子,出了个大昏招。
“你姑姑以为你奶奶是要把房子给你爸,就缠上你爸了,你爸当初因为离婚的事忙上忙下的,你姑姑天天念叨不算,那天在你奶奶那里又是咄咄逼人。你爸以为屋子里没有人嫌你姑姑天天问问得烦就干脆全部回答是了。根本没想到你奶奶和你都在屋子里睡觉。你奶奶当场就差点被气晕,你爸看你奶奶的情况不对,赶紧把人送医院去了,之后和你妈两个人婚都来不及离了,天天为了这事跑,却忘记了你那天也在那里,没来得及和你解释。”
“整整一个暑假,你那个时候已经六年级毕业了,想来你也记得清楚,你爸妈匆匆忙忙离了婚,你虽然跟了你妈妈,但因为你奶奶说要让你姓禹你就没跟着你妈妈姓了。你妈离婚没多久就遇上了你高叔叔,他们两个本来就是高中的前后辈关系,很快就在一起了。你高叔叔家有个比你大五岁的哥哥,当时正好是高三,最关键的时候,你妈又是别人的后妈,自然不愿意被人说闲话,只能咬着牙做到最好,围着你哥哥转,结果又忽略了你。她和你爸都不知道你被你姑姑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见你吵着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也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就干脆让你单独出来住,找我来照顾你。等你奶奶的情况好转了,你那个哥哥的高考也考完了,你爸妈可以腾出手来照顾你的时候,才发现你的不对……”
“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禹飞终于出声反驳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真相?偏偏到这种时候才说?”
“他们什么时候没说?”刘妈看了他一眼,“他们一直都想说,但你妈是个水做的性子,我估摸着她这一辈子做过最强硬的事情也就是离婚和照顾继子了,现在见你这个亲儿子和她闹也只知道哭了,你爸呢,又和你一样是爆碳做的,一点就着,你们父子俩每次见面就吵架。都在气头上,你也不记得你和他吵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他和你说了什么,误会越来越深,能有什么办法?”
“那刘妈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刘妈摇了摇头:“我?我哪怕知道得再多也是个外人,我想告诉也只能告诉你你爸妈很爱你很爱你,旁的事情哪里是我能说的?要不是你最近和你爸妈闹得越来越凶,你妈又天天到我那抹眼泪,眼睛都快哭瞎了,我也不会多嘴说这些。小飞啊,你算是鬼门关上走过一趟的人了,哪怕你还是不能原谅你爸妈也稍微对他们好一点吧。你出事那会你妈本来在别的地方出差,都连忙赶回来了,她看着你怎么叫都叫不醒,哪怕医生说没事都哭了整整三天,你爸也是,整整三天守在你病床边上,都没睡过什么好觉,一直等你醒来和他们两个吵架他才和你妈两个才怕刺激到你而离开医院。他们两个实际上比谁都在乎你啊。”
禹飞默不作声,只盯着被子看,雪白的被套上什么都没有,就像他现在的脑袋,空空的,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
过了半晌,他才哑声说道:“刘妈,你能先离开一下吗?去下面花园走走也好,去外边超市买买东西也好,让我一个人静静。”
刘妈愣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出去,替他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禹飞一个人,他静静的换了一个姿势,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书上说这是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而他此时此刻也确实没什么安全感。
几年的认知和仇恨,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就完完全全的在他的面前被推翻了,禹飞回想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眼底尽是迷茫。
不是什么都可以倒带重来的,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告诉他这一切的刘妈。他需要一个缓冲的时间,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要是时间可以永远的停在这一秒就好了……禹飞像只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臂间,妄想逃避现实。
就在这一刻,房门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