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吱呀”的声响传来,一辆马车在车夫的鞭策下奔驰到了总兵衙门的门口。
“不!王爷!”陈圆圆回头望着吴三桂,带着哽咽地声音一个劲地摇头。
吴三桂也是心痛如割,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推着她娇柔地身子向马车前走去。
“圆圆,听话,等你到了汉中就安全了。我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可安心杀敌。”吴三桂一边推着她向前走一边说着。
陈圆圆淌下了泪来。她咬了咬嘴唇,哽咽道:“妾愿与王爷同生共死。”
吴三桂停下了步子,惨然一笑,道:“圆圆,是你不要让我说丧气话的,怎么反倒是你说起丧气话了?”
陈圆圆一呆,顿时无语了。
吴三桂又道:“待我打完这仗,一定会与你相聚的。到那时,咱们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陈圆圆别无选择,只得含泪点了点头。吴三桂笑了笑,便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马车的车厢上。
陈圆圆进了车厢,挑开车窗的帘子向外望着,说:“王爷,您一定要保重啊!”
吴三桂点了点头,便又吩咐车夫道:“快走吧!”
在月光的映照下,马车渐行渐远。陈圆圆的面容也渐渐模糊在了弥漫着的雾气之下。
吴三桂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了。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嘴角抽动,鼻孔中呼出长长的气来。气息遇冷,凝结成了肉眼可见的气柱。
两旁的士卒颔首低头,只是偷偷地抬起眼来瞅一瞅,然后又急忙低下。
“圆圆,不知今生你我还有无在再见之日。”他轻声地嘟囔了一句。
但这空旷的夜静得出奇,只是这轻声细语地一句话便已深深落在了众士卒的耳中。
吴三桂忽然目光一亮,转身便向府衙走去。一众兵丁不敢怠慢,立即跟了上去。
吴三桂步子走得很疾,边走边吩咐:“传下令去,调郝浴回成都,不要再守嘉定了!”
“是!”一名亲兵卫士目光炯炯,朗声应答。
吴三桂脑袋微微一偏,对这卫士说:“退是退,不过你得嘱咐他,要退得从容,不能有丝毫乱象。如若不然,回来我也要斩他祭旗!”
这句话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没丝毫的杀气,但落在这卫士耳中,却是杀气腾腾,令人不寒而栗。
“谨遵王爷令旨。”卫士低头答道。
吴三桂迈步上阶,站在了屋子门口,却又凝步不发了。士卒们也是一怔,急忙驻足。
“调张国柱驻守宁川、马宝驻守新津、王辅臣驻守龙泉。”吴三桂说:“他三支部队互为犄角,而谭洪、马国柱扼守绵阳和潼川,本王坐镇成都,作为最后的接应。如此部署或可暂时扼住明军。”
那卫士有些顾虑,上前道:“王爷何不找各位将军来细细商议。”
吴三桂转过身来说:“刘文秀雷厉风行。眼下之局已容不得商议。你速与我进来拿手札。”
“是!”卫士应了一声,便随着吴三桂进了屋子。其余士卒们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吴三桂进得屋来,大步流星走到书案前,伸手将案上的文书、塘报“呼啦”一声全部扫落在地。
卫士赶过来说:“王爷勿劳,小的来做。”
吴三桂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拿过纸张来,提起已有些干涸了的毛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卫士站在对面,不敢伸脖子来看他写的内容,只见吴三桂挥毫如飞,笔走龙蛇。不一会儿,几封调令便已写好。
他又快步走进里屋,捧出一个小匣子来。卫士眼疾手快,立即上前将匣子接了过来。
匣子打开,吴三桂取出里面的一方大印和印泥来。这印四四方方,由金丝绕边,内镶上好的蓝田玉。他将这印在印泥上狠狠一按,然后分别落在了这几封调令上。
大印移开,调令上已留下“平西王印”四个大字。这四个字鲜红一片,宛似利刃割破地皮肤一般。
吴三桂轻轻吹了吹,然后将这几封手谕装进写好署名的信封中。
他将这几封信交到卫士手里,叮嘱道:“立即去分发给驿卒,务必要将本王的手令交到几位将军和提督大人的手里。不得有误!”
“是!”卫士接过手谕,并没有立即离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吴三桂将他一瞧,不禁问道:“怎么还不去?”
“王爷。”他有些踌躇,说道:“不如王爷也撤往汉中,与如夫人团聚吧。这里交给将军们就好。”
吴三桂雷霆大怒,本已阴沉地脸瞬间通红了。他狠狠地一拍桌子,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指挥到本王的脑袋上来了!到底你是平西王还是我是平西王!”
“王爷息怒!”卫士立即跪倒,急急解释:“小的万不敢有觊觎之心,只是贼兵势大,恐难保万全。刚刚小的目睹王爷与如夫人的依依不舍,深为痛切。故而才有此一说。”
听了这话,吴三桂的怒气倒是消减了几分。
他颓然一叹,坐倒在了椅子上,笑着说:“难得你有此心。起来回话吧。”
“谢王爷恩典。”卫士应声站了起来。
“其实,在半个时辰以前,我也是打算弃成都而走的。正如你说的,相比于这里的荣华富贵,我更难以割舍的是圆圆。”吴三桂双眼直盯着窗外,话像是对卫士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不过,直到圆圆来看我,直到我看到她眼中的泪,我才明白,成都不可弃。”他的目光落在了卫士年轻而又茫然地脸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卫士木然摇了摇头,说:“小的愚鲁。”
吴三桂冷哼一声,说:“如果我弃了成都,朝廷怪罪下来,免不了是抄家灭门之祸。呵呵,我已做了背主贰臣,死不足惜。只是就可怜了圆圆呀。她随我一生,辗转漂泊,已是委屈。若再要受我的连累,那……”
话到此处,吴三桂有些哽咽了。他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也不知还该不该说。
他的头渐渐低下去,不过卫士的一瞥,仍然看到他眼眶中泛着的点点泪光。
“王爷的苦心,小的明白了。”卫士的眼里也含了泪水,声音微微地颤抖。
吴三桂抬起头来冲他一笑,说:“是圆圆给了我坚守下去的勇气,更是你们给了我坚守下去的胆气。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守在成都,不仅是要给朝廷一个交代,更是要给圆圆一个交代。”
这番话极大地震撼了这卫士。行军打仗,战和弃守,都是要以朝廷、将领的意志行事。可吴三桂此言却是要以一名女子为先。对于这卫士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的话,但也是极为令人感动的话。
卫士早已热泪盈眶,提高了声音说:“是!小的谨记王爷教诲!”
一语甫毕,卫士转身而走。吴三桂目送他离开之后,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刘文秀,我们就在成都城下,一决雌雄吧!”
他的声量虽不大,但中气十足,自骨子来的豪气直冲云霄。他上一次如此豪气干云是在什么时候?是镇守山海关,与清兵鏖战的时候?还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陈圆圆而与李闯大军决战一片石的时候?
或许,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此时,明月正清亮,和风正徐徐。午夜的总兵府衙门寂静一片,庭院中几颗怪松兀自挺立。吴三桂的书案前,那盏孤灯还在跳跃闪烁。而房主人也已眼泛迷离。
孤灯在一瞬间熄灭了,闪烁不定的火焰化作了一缕青烟。房主人依然是这样呆坐着,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