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过后,南京的酷热被一扫而空,换来的是愈见凉意的秋色。或许是受天气的影响,洪承畴这几日总是有点心神不宁。
送去北京请求增兵支援的奏疏迟迟不见批复,徐枫的密信却来得迅速。他将密信读了又读,越来越感到江南事务的棘手。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窗外虫声啾啾,沙沙树叶作响。洪承畴的内心却像是架着一个大火炉似的,焦灼难耐。
于是他抄过火折子来,借着朦胧月色快步来到了书房。他将桌上的油灯点亮,坐在了桌前,又将徐枫的信捧起来读着。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嚷之声。洪承畴心头一紧,忙叫道:“什么人?”
他急忙将密信递到灯前烧了。他和徐枫的联络只能在暗中进行,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咚咚咚”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老仆人那佝偻的身形映在了门上。
“洪先生!出大事了!”老仆人在外焦急地叫着。
洪承畴将还未烧完的信纸就手扔在了脚边的火盆里,然后起身去开门。
门刚一打开,老仆人就急急地说:“先生,南边儿出事了!”
“南边儿”便是南明小朝廷。洪承畴眉头一皱,忙问究竟。
老仆人说:“南边儿的伪秦王孙可望忽然反叛,但没斗得过伪晋王,只身跑来江宁投降了!”
“什么?”洪承畴大吃一惊,忙叫道:“你此话当真!”
老仆人急匆匆地点头,说:“千真万确。那伪秦王就在衙门口候着。老奴不敢耽搁,得到消息之后就来告知先生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洪承畴心惊肉跳。他愣了半晌,才说了句:“快带我去见他!”
他正要迈步出去,老仆人上步一拦,说:“先生,您不换官服吗?”
洪承畴一怔,再看自己这身睡袍,不禁哑然失笑。
“哦,呵呵呵,我真是急糊涂了。”他一拍脑门,自嘲似的说:“对,要换官服,不然叫人轻慢了。”
老仆人躬身答了声“是”,便转身匆匆而去。
不一会儿,两个侍女并列而来。她们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快快快!给先生换衣服。”老仆人双手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官服,从侍女身后走来。
侍女回头一瞧这老仆人便来了精神,急忙上去把官服接了。洪承畴张开双手,动也不动,任凭这两个侍女脱自己的衣服。
她们先将他的睡袍脱下,露出了穿在里面的内衫。老仆人望了一眼,只见洪承畴内衫已有汗湿,不禁有些疑惑,心想已是入秋的季节,天气也颇有寒意,为何洪先生还是会出许多汗呢?
但时间紧迫,他也无瑕多想,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侍女们。她们也很熟练,很快就帮洪承畴将官服穿戴整齐。
“快走吧!”他说了一句,便迈步出了屋子。老仆人不待答话,急忙跟了上去。
洪承畴出得府门,一顶软轿早已备好。他上轿便走,老仆人在一旁小步慢跑着。
好在路途不远,街上除了巡逻的兵丁也无一人,不到一刻便到了衙门。
守卫在此的兵丁见洪承畴的轿子来了,立即打起了精神,挺直了腰杆。
轿子落下,老仆人正要上去搀扶,但洪承畴已自己迈步走了出来。
“孙可望呢?”他瞪着焦灼地目光,问兵卒们。
兵卒们互相望望,怯生生地回答:“那人就在衙门大堂。”
洪承畴目光一诧,说:“你们为何如此胆怯?”
其中一个兵卒凑上去,压低声音说:“洪先生,您是不知道。那个叫孙可望的也太嚣张了。对我们是又打又骂。我们还不敢还手。”
“岂有此理!你们为何不还手?”洪承畴怒声问道。
“他说他是大明朝的秦王,对明军的底细十分清楚。”兵卒叹了一口气,说:“他说他是上宾,让我们不能怠慢了。”
“哼!区区一个走投无路的逆贼,也敢妄称什么上宾?”洪承畴将衣冠一整,迈步进了衙门。兵卒和老仆人紧随其后。
他们还未到大堂,就听见堂上传来喧哗之声:“你们这儿的人呢?大清朝不是有并吞天下之雄心吗?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你们主事的出来啊!”
洪承畴快步而来,刚到大堂门口便凝步不发。他游目四望,只见一个穿着明朝铠甲的魁梧汉子盘腿坐在地上。两个衙役躬着身子呆立在旁边。
这二人,一人手里捧着茶盅茶壶,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竹夫人”。
“你就是孙可望?”洪承畴上前问道。
孙可望冷冷一笑,说:“我乃堂堂秦王,名讳岂是你随便乱叫的?”
“放肆!”老仆人上前一步,厉声怒斥:“阶下之囚,还敢猖狂!”
“哈哈哈……”孙可望仰天一阵狂笑,说:“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我死之后,你们大清就是再折腾十多年,也未必吞得下江南!”
孙可望虽然张扬,但以洪承畴之精明,怎么能看不出他是在虚张声势。他越是口出狂言,反而越显得他心虚。
看穿了这一点,洪承畴倒也不急了。他缓步走上来,说:“你既投顺大清,必有灭明的方略了?”
孙可望冷哼一声,说:“那是当然。只要你们照我说的去做,保你荡平江南诸省,建立万世不拔之基业!”
洪承畴背着手,弯下腰来问:“说来听听?”
孙可望将洪承畴一番打量,狐疑地反问了一句:“你是这儿管事的?”
还不待洪承畴回答,老仆人就抢先一步答道:“这是我们督抚江南大学士,大名鼎鼎的洪承畴,洪亨九先生!”
“啊?”孙可望瞪大了眼睛,故作惊讶之态,说:“哎呀!原来是洪亨九先生呀!早年听闻洪先生在松锦之战中阵亡,大明崇祯天子在北京设立祭坛,亲自祭奠。没想到先生居然还活着。可喜可贺呀!”
洪承畴闻言脸上一阵发窘。他对自己背叛旧主而投大清的行径,深以为耻。而孙可望这样大声嚷出来,显然是要给自己难堪的,一时气血上涌,脸色通红。
孙可望缓缓站起身来,躬身向洪承畴一拜,说:“洪先生。明廷的军事部署、将领底细我全都知道。不过,这些事儿我可不能轻易地说给您听。”
洪承畴一阵哂笑,幽幽地问:“你此话何意?”
孙可望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说:“我要见你们大清的天子。见不着天子,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
“哼!你怕我抢了你的功劳?”洪承畴脸上依旧挂笑,却是皮笑肉不笑。
孙可望将他一望,说:“先生明白便好。今儿太晚了,我得先睡个好觉。”
他说着就转身要走。洪承畴追问了一句:“你为何来投顺,总可以告诉我吧?”
孙可望步子一顿,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就僵住了。
“我要将他们杀掉!”他恨恨地说了一句。
洪承畴不禁迈上一步,又问:“要杀谁?”
他缓缓转过身子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徐枫和李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