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地小雨声十分舒缓,柳如是在这雨声的怀抱中悠悠醒转。她睁开仍旧模糊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穿着宫女服饰的温雨。柳如是的身子微微摇晃着,侧目一瞧才发现自己在马车上。
温雨紧紧攥过她的手,笑着说:“钱夫人,你已昏睡了两天了,如今醒了就好。”
“咱们……咱们这是去哪?”柳如是虚弱地问道。
“去杭州。”温雨笑着说:“咱们随皇上一起走,不会有危险的。”
柳如是心头一紧,忙问:“那牧斋呢?”
温雨笑容一敛,说:“钱大人是礼部尚书,又是东林领袖,走不了的。”
“什么?”柳如是心情激动就要坐起身来。温雨急忙将她扶住,说:“夫人你身子还很虚弱,不可妄动。”
“可是牧斋他……”她说到这儿,目光变得呆滞了,喃喃自语道:“他始终是个怕死的。”
温雨无奈地摇摇头,说:“世间谁不怕死。不仅钱大人怕,徐枫徐暮帆也怕得很。”
“可牧斋不同!”柳如是用那虚弱的力气重重地说着:“他是东林领袖、复社翘楚,怎能如此惜身?”说完之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叫人看着疼惜。
“徐枫一定会帮咱们把南京夺回来的。”温雨轻轻拭去柳如是的泪水,转身撩起车帘向南京的方向望去,眼中亦是满满的愁丝。
南京飘着霏霏小雨,绿瓦青砖铺就的寻常巷陌,还有那泛着蒙蒙雾气的秦淮河。一眼望去,除了雨水的冲刷声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南京城十八个外城城门全部打开,城楼上也是空空荡荡,没有一人。
在南京北面太平门下,蒙蒙烟雨之中,隐约可见几抹红色、紫色的官袍。原来那是以钱谦益为首的东林官员们。他们品级不同,穿的官袍服色也不同。但现在他们都低着头,跪在太平门下,以失败者的姿态迎接多铎的铁骑。
随着一阵“叭嗒叭嗒”的马蹄声,鲜红的甲胄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跪迎的官员们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立即又低下了头。来的骑兵虽是正红旗的衣着,但却是汉八旗。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孔有德的部队。
为首的是一名梅勒章京。他紧张的双眼四下望着,寻找着可疑的线索。行至太平门下,他轻轻一抬手,止住了大部队前进的步伐。
“你们谁是管事的?”梅勒章京趾高气昂地问道。
钱谦益膝行几步,冲他叩首行礼,道:“下官礼部尚书钱谦益,参见上国将军。”
“礼部尚书?我呸!”梅勒章京狠狠地一口唾沫吐到了钱谦益的乌纱帽上。
众大臣彼此看看,均觉得受辱,尤其是钱谦益。他面皮涨红,身子微微抖颤,却不敢发一言。
梅勒章京说:“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若不是你们无能,我朝安能饮马长江,取尔等之都城。”
“是。将军说得是。由此可见大明气数已尽,大清该取天下。”钱谦益如此说。
“哼!”梅勒章京不屑地将头一扬,道:“本将军奉命来探查,看你们是真心投降还是藏有埋伏。之前我大清的八旗军在扬州、太原、河间府都吃过你们汉人的暗亏。”
这梅勒章京是汉八旗的佐领将军,也是纯正的汉人血统。可他们归顺满清之后,便获得了类似“包衣奴才”般的特殊地位,与被统治阶级的汉人有着天壤之别。所以他口中所谓的“汉人”并非是指民族意义上的汉族,而是指地位低下的被统治阶层。
因此,钱谦益不免觉得齿冷,却也只能连忙说道:“将军放心,城里已无一兵一卒,只静等天朝大军的到来。”
梅勒章京将他一瞧,便对身边亲兵道:“去,把这帮老家伙带着。若是城里有埋伏,先把他们宰了!”
“啊?”跪伏在地的大臣们一脸惊恐,连忙说道:“将军,我们是献城投降的,如何能如此相待?”
“少废话!起来!”在卫兵们的威吓声中,众臣只好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卫兵们手握利刃,威逼着他们向城里走去。
钱谦益走在最前,身后分别是户部尚书张有誉、工科给事中李清、都御史刘宗周。这几人都是面容整肃,任凭雨水划过面颊,眼睛也不眨一下。而他们身后的一干文武却是低头躬身,颤颤巍巍地走着,有几个还哭了起来。
梅勒章京骑马前进,不断地向左右望着,问道:“南京百姓都去了哪里?”
“听说贵军要来,逃得逃死的死,剩下的都紧闭房门,不敢出来了。”刘宗周如此说道。
梅勒章京眼睛一瞪,叫道:“为何?我天朝大军乃顺天应命,百姓为何不相迎,反而要逃遁?”
刘宗周冷哼一声,说:“贵军在扬州杀得血流成河、尸骸遍地,我南京百姓听说了,哪有不跑的道理。”
梅勒章京气得脸色通红,恨恨地说了句:“汉人都是废物!”他这话是骂李成栋的,但在场群臣都觉得是在骂自己。
这天晚上,孔有德的主力做了入城先导,接着是博洛和准塔,最后才是多铎的主力大军。而李成栋则驻扎在淮安、镇江和扬州一带,稳定后方。
多铎入城时已是子时。此时雨停云收,微风徐徐吹来。正白、襄白两列兵卒高举火把站在街道两侧,将这暗夜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多铎骑着白云驹似是一朵云,缓缓地向紫禁城洪武门的方向而来。他仰着头瞅了眼高大威严的洪武门,没有做片刻停留,便“驾”地吆喝了一声,纵马而入。
穿过长长的甬道,他来到了奉天殿面前。与他随行的还有贝勒博洛和贝勒准塔。兵卒们纷纷涌上,将宫城里没能逃走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围在了奉天殿之前。
“跪下!”率领这队兵卒的是一个牛录,他一声暴喝,宫人们纷纷跪了下来,哭哭啼啼、悲悲戚戚。
“王爷要如何处置这些宫人?”博洛这样问多铎。
多铎沉默了一会儿,“驾”地吆喝了一声,催马前进了几步。他指着一个宫女说:“你,过来。”
“啊?”宫女吃了一惊,心惊胆战地站起身来,挪动着发抖的双腿向多铎走了过来。
“奴……奴婢参见……参见大清……大清……”她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
多铎将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行了。我只问你,你们的皇上去哪里了?”
“皇上?”宫女心下一片慌乱。她想到皇室对自己的薄情,不禁生起一股恨意来。“皇上去杭州了。”她一抹眼泪,说:“带了许多人,唯独将我们抛下了。”
“城里的百姓呢?”多铎又问。
宫女想了想,说:“有些百姓随皇上走了,不过也只走了一些人。”
多铎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他侧目对迎上来的博洛说:“你去,带人把老百姓追回来。咱们平定江南,要平定的是人心,不能只夺空城。”
“喳!”博洛应了一声,掉转马头便走了。
多铎下得马来,在亲兵们的护卫下踏上了奉天殿的石阶。他亲自推开了殿门,黑漆漆的大殿透着一股冷风。
亲兵们举着火把先进去点了灯,多铎才缓步而来。他望着那金光灿灿的御座,心中升起了无限感慨。他拾阶而上,轻轻地坐在了这御座上。亲兵们互相看看,都露出狐疑之色,但没有人敢说话。
多铎挪了挪身子,笑着说:“这椅子也咯屁股得很。”满洲人不像中原人那么讲礼仪,此话一出,亲兵们都发出了爽朗地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