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随着车撵颠簸而行,双目深邃而略带忧愁。他寄予厚望的“投石入湖”之计实施已半年有兹。徐枫没有给自己发过一封密信。传过一句话。作为联络中间人的陈洪范似乎也没能起到什么作用。
而今,多铎的兵锋败于扬州,无疑是对满清一统天下的雄心的沉重打击。虽然长江宽阔,多铎完全可以重整旗鼓、重新选择突破口。但扬州之战令多铎以及满清朝廷看到了郑家水师的厉害。这让他们顾虑重重。
所以这次,洪承畴是以和谈使臣的身份南来的。他们要先和南明朝廷达成和议,抽调兵力先平山西、直隶一带的姜襄叛乱,再进军巴蜀,剿灭张献忠残部。从而便可取道四川、下贵州、广西,从而包抄南明朝廷的后路。
“徐枫这步棋,竟是下废了。”他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确实,如果真的按照他所构想的这个步骤来走,南明的灭亡指日可待,而自己自作聪明的“投石入湖”之计也形同鸡肋,毫无意义了。想到这里,洪承畴不禁是一声长叹。
正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候,车驾停了下来。他撩起车窗的帘子张目一望,只觉阳光刺眼,护卫自己的兵丁人头攒动,前路如何竟是看不清。
“老爷。”洪承畴的仆从躬身而来,说道:“咱们再走百十来里就到淮安了,想必今日就能到达。”
“倒是挺快的。”洪承畴茫然地应了一声,说:“那就不用急了,将士们辛苦,咱们就在此宿营歇息吧。”
“嗯,小的也是这个意思。”仆从说着便又将手里的一捆信札通过窗口递给了洪承畴,说:“这是豫亲王送来的信件,说是要给老爷亲阅的。”
“哦?”洪承畴有些好奇地接过信札来,一挥手说:“你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是。”仆从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洪承畴放下车帘,将信札拆开来,刚瞄上一眼就会心地笑了。多铎写得一手蝇头小楷,古朴端正,颇有古人之风。还未读信件的内容,洪承畴就已暗暗得意:“谁说满清是蛮夷了,人家写起汉文来比很多汉族人还好呢。”
他含着笑意看起了信来,只见多铎写的是:“大清爱新觉罗多铎亲笔,望洪先生安好。本王不揣冒昧,有两事相告。我自南征以来,入睢州、进淮安,明贼无不望风而遁,百姓无不箪食提浆迎我王师。然渡江一战,明贼郑森杀至,坏我全局。我军无以抵挡,只得暂避淮安,以求万全。本王耳闻先生有‘投石入湖’之计,派幕僚徐枫入南京朝廷以策我军。然本王获悉,扬州之战正乃徐枫与史可法之杰作。此人不忠不孝,忘恩负义,只求一人之苟安,不顾先生之荣辱。此事先生不可不察,此其一也。
其二,本王获悉张贼余孽已弃成都而去,奔逃溃退,大有弃川之意。平西王吴三桂、定西将军李国翰既入成都,便可南取贵州、广西。先生此行是乃和议。和议之成败在于军力之消长。然吴军、李军在川大有可为,灭明大业不日可成。先生和议之举,安能行否?
多铎来信别无他意,先生有经世大才,思虑之后,定脱困局。还望先生不惜脚力,来与本王当面议之。”
一信读罢,真是令洪承畴触目惊心。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颤抖的手将信纸叠好收起,叹道:“豫亲王大恩大德呀。”
他急忙撩起车帘,冲正在外面埋锅造饭地士卒们喊道:“别吃饭了!咱们得马上赶到淮安去!”
将士们闻言一惊,一名汉八旗的甲喇章京上前问道:“洪先生?这是怎么了?”
“一言半语地说不清楚,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洪承畴面带焦虑地神色,扯着嗓子喊道。
这名章京先是一呆,才又连忙点头说:“是是是,立即启程!”
“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淮安!”洪承畴又冲纷乱了的人群喊了一嗓子。
“驾!驾!”车夫握着马匹的缰绳,振臂一挥,大军便飞也似的向淮安的方向去了。
“来了!来了!”小厮兴奋地扬手一指,指向了飞驰而来的骑兵队伍。而在这队骑兵身后有一辆装饰华丽地辇车。
多铎也顺着小厮的手指一望,本来严肃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洪先生终于来了。”他也念叨了一句。
待洪承畴下车的时候,多铎已快步迎了上来,将他的手一把攥住。“先生安好啊!”多铎笑着说。
洪承畴感受到了一股温暖,也是一笑,道:“好好好,一切都好。皇上好,摄政王好,太后也很好呢。”他说着便在多铎的搀扶下跃下车来。或许是上了点年纪,洪承畴下车也显得不那么灵活自如。
多铎将笑容微微一敛,问道:“扬州之败,皇上和摄政王定然震怒吧?”
洪承畴轻声一叹,道:“震怒是震怒了,但摄政王也处处维护王爷。唉,毕竟是手足兄弟呀。”
“多铎惭愧。”他说着便微微低了低头,握着洪承畴的手一边向城里走一边说:“本王扬州失利,而阿济格吞下四川却是不难。我二人一相比较,只怕……”
洪承畴的表情也肃穆了起来。他点了点头,说:“王爷的担心我明白。如今朝堂上正是波橘云诡,王爷扬州之败,无疑于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说到这儿,他又下意识地望望左右,凑近多铎的耳畔,低声道:“不瞒王爷,肃亲王豪格正有取代王爷,继续南征的想法。”
“啊?”多铎闻言将惊恐地眼睛一瞪,步子也停住了。他呆了一呆,忙问:“那皇上和摄政王怎么说?”
“皇上看在摄政王的面子上,自是不允。”洪承畴一顿,继续道:“太后也不允。”
多铎有些疑惑,皱眉问了句:“太后?”
洪承畴点了点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皇上对摄政王不满,已是众人皆知的事了。这次王爷没能拿下扬州,皇上怎肯不做些文章?他褫夺了摄政王的摄政之职,改由太后垂帘。”
“什么?太后垂帘?”多铎眼珠子一转,又问:“可我朝从无此例啊!”
洪承畴冷哼了一声,答道:“咱们的皇上没白读史书,战国时秦国的宣太后,北宋时的刘太后,都是他可引用地嘉例。”
“这个主子……”多铎不满地抱怨了一句。但他抬头将洪承畴一望,也没再多说什么。
“王爷,目下最紧要的,便是尽快办成和议,不让吴三桂他们绕道四川去取贵州、广西。”洪承畴说:“如果咱们稍慢一步,礼亲王他就要拿下全功了。”
虽说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除了多尔衮位极尊崇之外,这两兄弟兵分两路南下,颇有点秦末项羽和刘邦“先入关中者为王”的英雄之盟。他们嘴上虽然不说,但暗地里都在较劲。
听了洪承畴的话,多铎心头便是一紧,忙道:“先生所言极是。咱们快入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