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的风格外凌冽。在这朔日寒风中,徐枫和姜襄他们一一作别。姜晓妹自是满腹愁肠,无处倾诉。她快步迎上来,将一个包裹塞进了徐枫的怀里,含泪说道:“徐大哥,愿你……和温小姐一路平安。”
她本不想提温雨,但眼睛不自觉地向温雨的方向瞟了一眼,见她也正微笑着地望自己。姜晓妹的心中不知是恨是爱,只是纠结百回,欲语还休。
徐枫接过这沉甸甸的包裹,点头说:“也愿你们能够平安。”他打开包裹一看,不禁泪流。这里装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土特产,而是十多张又厚又大的面饼。想来,姜晓妹是担心他们在路上挨饿,才送给他们充饥用的。
“唉,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傻丫头。”徐枫在心里叹息着。
姜襄和姜洋也迎上来,两兄弟和徐枫重重地抱在一起,表达着亲热之情。
“咱们就依徐相公所言,建立起广大的敌后武装根据地,配合你们的正面战场。”姜襄也是含泪说道。
徐枫点了点头,同样抹了一把眼泪。此情此景,他不由得不感动,徐徐说道:“不争一城一池的得失,我们斗争的意义在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切记切记。”
姜襄姜洋两兄弟也都缓缓点头,说:“徐相公的话,我们不敢或忘。”
一番叮嘱和勉励之后,徐枫和温雨便南下而去了。河间府的百姓们远远望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温雨先带徐枫来到不远处一个田庄,因为天下纷乱,有条件的农户已组织起了乡勇和家丁,保卫自己的田产。他们听说所来之人正是领导河间府起义的徐副元帅,便都热情相迎。
“哎呀,原来您就是徐副元帅啊,真是名闻遐迩。”老庄主曾中过举人,是远近闻名的读书人。大家见老庄主对徐枫都如此崇敬,自然也都不敢怠慢。
“徐相公!”宁采儿从庄中快步奔了出来。她含着满眼的热泪瞅着进庄来的徐枫,愣住了。
徐枫也愣了愣,才又笑道:“小宁!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温雨却拉下了脸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难道你以为我骗你不成?”
徐枫嘿嘿一笑,说:“哪里哪里。只是突然见到小宁,太过惊喜了而已。”
“哦。”温雨淡淡地应了一声,也没表现出什么情绪来。
宁采儿快步迎了上来,两道热泪“哗啦啦”地淌了下来,哽咽道:“徐相公,我每天都在为救苦救难地观音大士面前焚香祷告,祈求相公平安。或许上天真的念我一片赤诚,徐相公你真的安然来了。”
“那可真的多谢你了。”徐枫冲宁采儿笑了笑,才又转头望向老庄主,微微一拜,道:“这些日子来,真是多谢老庄主对小宁的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老庄主急忙将他扶住,说:“徐相公万不可出此言。满洲鞑子夺我江山,此乃不共戴天之仇。徐相公能够亲冒弹矢,挫其狂锋于河间府下,无异于恩同再造。小老儿的小小庇佑,又何足挂齿呢。”
“好了,老庄主义薄云天,在这一带闻名遐迩。你就不要再客气了。”温雨也笑着说了一句。
徐枫这才没有推辞,而是与老庄主手把手一起踱步进了庄子,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午饭。
饭后余暇,宁采儿自是拉着温雨说话。温雨哭笑不得,但也只好奉陪而去。徐枫则与老庄主在客厅对坐饮酒,聊起了天儿。
徐枫捧起烫好了的酒,轻呷了一口,不禁赞道:“酒香浓郁,口齿留香。真是好酒啊!”
老庄主一捋长须,颇为自得地说:“我这酒珍藏了十数年,今日得遇高人,方才舍得拿出来款待贵客呀。”
徐枫呵呵笑了,说:“老庄主言重了。我徐枫哪担得起‘贵客’二字。”
“担得起,担得起!”老庄主笑盈盈地尝了一口热酒,才又道:“徐相公的游击战术老夫也得风闻。所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的妙论,老夫可佩服得五体投地呀。”
徐枫含笑说道:“没想到在下的这点小聪明,也能入了老庄主的耳朵?”
老庄主哈哈大笑,道:“何止是老夫啊。徐相公的游击战术,在咱们直隶已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徐枫笑着说:“游击战也是无奈之举而已。倘若我军战力与满洲八旗兵的战力相当,那是不屑于游击的。所谓游击,就是要在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时,化整为零,四面出击,才能收到牵制的效果。”
老庄主听得入神,频频点头。当徐枫说完,才又不无顾虑地说:“徐相公此法虽妙,却也有一大隐忧。化整为零,四面出击虽能起到扰敌的作用,但要阻敌、歼敌却还不够。”
徐枫点头称是,道:“所以,在下的游击战术,精髓在于人民而已。”
“人民?”老庄主眼眸深邃,眉头紧锁。这个在二十世纪才由留日学生引进的词汇骤然落入十七世纪的一个老举人耳中,纵使他满腹经纶,也生出些似懂非懂的感觉。
“人,即天地造化之灵秀。在下和老庄主都是人。人有灵性,非禽兽可比。”徐枫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民,即天下万民。所谓人民,既是在我中华之地生活的所有人。我汉族同胞千千万,只要大家能一起开展游击战。精壮的男丁出去作战,后方的妇女照顾伤员,掩护老弱。这样一来,鞑子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必败于此地。”
老庄主听在耳中,连连赞叹,心中却是大不以为然,暗自想道:“天下万民不过是乌合之众,又如何一起开展游击战?看来这个徐相公虽有学问,却也难脱迂腐。”
这时候,一名家丁前来禀告说:“庄主,外面有一乞丐想讨碗饭吃,小的要不要赶他走?”
老庄主叹了一口气,说:“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还是请他进来吃顿饱饭再走吧。”
“是。”家丁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衣衫褴褛地中年男子缓步而来。徐枫和老庄主抬眼一瞧,这人身材高大,却是面黄肌瘦,看来是长期的颠沛流离、营养不良所致。
家丁喝道:“老乞丐,我家庄主肯赏你饭吃,你怎不下跪谢恩?”
谁知这人却是一抖袍袖,朗声道:“嗟来之食,不吃也罢!我黄某人宁可冻饿而死,也不会说跪就跪!”
“好!”老庄主赞叹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绝不能轻易给人下跪!壮士,请坐吧。”
这人也不客气,搬过一张椅子来就坐下了。他望了望桌上的酒壶和酒杯,道:“我可以喝吗?”
老庄主捋须笑道:“君请便。”
他便端起酒壶,自斟自饮了起来。家丁正要喝止,老庄主却是一挥手,吩咐道:“再去备点饭食来。”
不一会儿,家丁就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和酱菜。这人一瞧,哈哈大笑,说:“这兵荒马乱的,有白花花地大米吃已是不易了。”说罢就捧起碗来吃了。
徐枫和老庄主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但心里却在想着:“这个人可真怪。”
这人酒足饭饱,抹了抹嘴,才躬身拜谢:“多谢庄主盛情款待。我吃饱了,可以上路了。”
他正待要走,却听徐枫问道:“不知先生要去哪里?”
这人双足一顿,回过头来说:“去北京,找满洲的皇帝去。”
“哦?”徐枫和老庄主又对视了一眼,两人又惊又疑。
老庄主皱眉道:“不知你何以要去那龙潭虎穴,自谋死路呢?”
他静静地站着,鼻孔中发出沉重的气流声。“国家沦丧,江河破碎。他满洲皇帝口称是为大明崇祯皇帝复仇才入的关。”他一字一顿地说:“而如今国仇已报,他们为何还不退出关去?我此行北上,就是要去好好地质问于他!”
徐枫忙迎上去说:“这位先生糊涂啊。什么为大明崇祯皇帝复仇,那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旗号。他们是要鸠占鹊巢,图谋我的大好河山呀。先生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又是何苦呢。”
那人却猛地回过身来,眼神犀利地盯着徐枫,吓得徐枫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我乃一介书生,既不能上阵杀敌,又不能为朝廷所用。我这满腔的热血又该向何处挥洒呢?”他步步向徐枫逼来,激动地说:“为今之计,我只有只身赴敌营,但愿能以我一人之性命,唤醒天下人之良心!”
他说完便又转过身去大踏步向外走了去。老庄主却大声喝道:“好!只是不知这位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的步子又停了下来,沉吟片刻,道:“在下黄宗羲,草字太冲!”
“什么?您就是黄宗羲先生?”徐枫大为吃惊,不禁叫了一声。
蓬头垢面的黄宗羲疑惑地转过身来,问道:“这位相公认得我?”
徐枫笑道:“何止认识啊。您的大名简直是如雷贯耳啊!”他一边说着一边赶过去携过黄宗羲的手,又将他拉进了屋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