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鲲被葬在了京郊他的师父陈景和老道长的坟冢旁边。张荣鲲死时在怀里紧紧抱着的那具小小尸骸,则被葬在了两位道长的下首。
张惟昭一边办丧事,一边着手安顿松竹女校的老师和孩子们。丰庆长公主将自己一处闲置的宅院拿出来用作新校址,让孩子们搬了进去,又请了医生来帮助张惟昭给老师和孩子们疗伤。丰庆长公主之所以出手相助,其实也是太后的授意。
新学校在城西,这里周边多是官宦之家,要比城东安静整肃不少,当然也安全很多。
张惟昭三四日之间几乎不眠不休。等张荣鲲下了葬,孩子们也安置好了,张惟昭勉力支撑着回到飞仙宫,一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石燕和杜仲知道张惟昭累狠了,看她来不及洗漱就躺下了,轻手轻脚帮她洁面,脱去脏了的外衫。期间张惟昭都没有醒过。
到了傍晚,张惟昭还在睡着。石燕和杜仲看她一整天没吃没喝,有些担心,就打算摇醒了她,让她好歹吃些东西再继续睡。
谁知去叫她时,张惟昭只是不醒。用手去摇晃她胳膊的时候,触手却是滚烫。再去看她的脸『色』,却见面颊赤红,双目紧闭,眼见是发起高烧来了。
这下石燕和杜仲着急了,她们加重力量想摇醒张惟昭,但无论如何张惟昭都丝毫没有回应。她不是睡着了,而是整个人陷入了昏『迷』状态。
石燕和杜仲眼见情势不妙,商量了一下,就由石燕去找太后报信。
太后正在长乐宫生闷气。张荣鲲以前被召入宫中给陈见浚治疗服丹过度的后遗症的时候,太后也曾经见过他几面,跟他讨论过陈见浚的病情。她对这个智慧而豁达的老道人很有好感。没成想这位医术高明,见识不凡的老道长就这样死于『奸』人之手。当她听冯浩讲起张道长冲进火海救孩子,被烧断的房梁砸倒,临死时还紧紧护着怀抱里的孩子的时候,太后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死的这么惨?
金家的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就这样子的一家人,皇帝还要护他们到几时?难道真要等到江山社稷都被他们毁坏了,才知道醒悟吗?
太后真后悔当年自己没有当机立断赐死金铃儿,以至于让她一步一步坐大到今天。如今她作着皇贵妃,不像是副后,倒像是副太后了,皇帝对她也不像宠女人,倒像是孝敬老娘一样言听计从,这真让太后郁闷到要吐血。
正左思右想气难平的时候,忽见香玉进来禀报,说是张惟昭身边的石燕来了。太后正想知道张惟昭如今怎么样了,连忙叫石燕进来。
石燕把张惟昭如今的情形跟太后讲了一遍,太后心疼得不行,吩咐香玉叫人去太医院请信得过的太医即刻去飞仙宫看诊。
因是太后的口谕,太医不敢耽误,即刻赶往飞仙宫。
太医赶到的时候,张惟昭烧得更加厉害了,而且开始说胡话。她先是不停地喊“师父!师父!等等我!”
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叽里咕噜讲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这些话佶屈聱牙,根本不像是中土的语言。
石燕和杜仲守在她床边,一边用冰帕子给她搭在头上降温,一边流眼泪。
太医连忙开『药』,让人拿去熬制。趁熬『药』的功夫,太医开始给张惟昭施针。施针之后,张惟昭平静了一些,不再说胡话。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肉眼可见的功夫,张惟昭耳后、手臂上突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红痕,就好像是严重烧灼之后留下的痕迹。
太医回避出去,让石燕检查张惟昭身上。石燕说张惟昭身上的痕迹更重,触手比别的地方更烫。
太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例,把他给唬得不轻。
但一时半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先把烧退下去再说。
一时『药』熬好了,但张惟昭还昏着,没办法自己吃『药』。杜仲把张惟昭扶起来,石燕拿着小勺子,一勺一勺把『药』灌进张惟昭嘴里去。然后让她这样斜倚在杜仲身上坐了一会儿,免得刚吃过的『药』被呛出来。
『药』顺利灌下去了。石燕和杜仲接着拿冰帕子给张惟昭降温。
吃了『药』半个时辰之后,烧退下去一些,只是身上的红痕依旧醒目。
太医对此也束手无策。但就目前看来,这些红痕虽然吓人,但并没有带来更多危害,这是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事情。
太医不敢离去,就在单房旁边不远的茶室守着。眼看快到了午夜,张惟昭的体温又升了上去,太医又开了另一副方子。
幸而飞仙宫各种『药』材很全,石燕和杜仲她们又跟着张惟昭学会了识『药』抓『药』的本领,『药』很快就备好拿去熬制了。
太医正在茶房看着丫头们煮『药』的功夫,忽见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太医一看,马上跪下行礼,却原来是陈佑琮到了。
陈佑琮这些天表面上一切如常,把所有的怒火和担忧都压在了心底。
现在几乎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他告诉自己说,一定要挺直脊梁,不要趴下去。
所以白天的时候,他一直在忙着处理各种事务,到了晚间,避开耳目,他才有机会到飞仙宫来看张惟昭。
陈佑琮向太医问过了张惟昭的情况,就径直往张惟昭的单房去了。
太医全当什么也没看见。他本来就是太后重用的人,自然也是与太子亲近的。他早就风闻太子与昭明真人有情,今日亲眼目睹太子对昭明真人的担忧,就明白恐怕这情还不是一般的深厚。现在只希望昭明真人快点好转,免得让太子对他的医术失望。
但是陈佑琮却知道,张惟昭的病症恐怕不是那么容易靠汤『药』和针灸好转的。张惟昭的病灶在心里。
陈佑琮自己经历过丧母之痛,明白张惟昭现在正经历着什么样的痛苦。这种创伤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好转。他目前只是希望张惟昭能挺过去这一劫,余下的伤痛他以后会陪她慢慢疗愈。
他来到张惟昭的床边,半跪半坐在脚踏上,握住张惟昭的手,低声说道:“阿昭,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你的师父,我的母亲,我势必不会让他们白白死去!让你痛苦的人,迟早会加倍品尝到痛苦的滋味!”
张惟昭兀自陷入到昏睡中,根本听不到他说什么。她在睡梦中紧皱着眉头,时不时轻轻颤抖,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陈佑琮见此情景,心痛万分。但他还是狠心把自己拉离开张惟昭的床边,走了出去,叮嘱太医、石燕和杜仲好好照顾张惟昭。
他没有办法久留,为了大局,他必须要隐忍克制。
留下张惟昭独自在梦境中沉沦。
火!四处都是火!
烈焰在她四周燃烧。她知道被火焚烧是什么滋味,因为她的前世就是死于烈火。
火焰『舔』舐皮肤的感觉太痛楚了!仿佛将你的灵魂放在砧板上反复捶打锻击。所以转世到大炎的时候,她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恐怖分子用枪口指着她,但是她忘记了,她并不是死于枪击,而是被恐怖分子挟持,当着她救助过的那些少女的面活活烧死,因为她是挑衅了他们教旨的异端!
吞噬了张荣鲲的那场烈火,把张惟昭记忆深处的痛苦激活。重新再经历一遍烈焰焚身的痛苦,既是对师父的祭奠,又是对自己的激励。
张惟昭先是在火焰中呻『吟』,继而又放声嘶喊挣扎!她要挣脱这烈焰做成的囚笼!烈焰吞噬了她的肉体,但不能吞噬她的灵魂。既然让她在这一世重生,她仍然会坚持她前世的主张,她会好好活着,像个人一样好好活着!她也会帮助她身边的人像个人那样好好活着!那些妄图奴役、杀灭她的人,她不会让他们得逞,不会向他们低头!
所以陈见浚来到飞仙宫张惟昭的单房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张惟昭满头、满脸狰狞的红痕,面容扭曲,咬牙切齿地在昏梦中挣扎,那场景陈见浚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转头退了出去。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张惟昭反反复复,烧退了点,过会儿却又再升上去。灌了『药』之后安静一会儿,稍后却又挣扎发作,表情恐怖,声音凄厉。
看着往日逍遥仙子一样的人,现在竟然变成了这幅样子,陈见浚内心无比惶『惑』。在不敢在单房里呆着看张惟昭痛苦挣扎的样子,但又不忍心马上离去,就到了王母殿,在殿里惶惶然地走来走去。
陈见浚在事发后的第二天就已经知道张荣鲲被害的事情了。他招来了西厂自己的亲信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包括金氏和梁芳如何想借张荣鲲弄臭太子名声,太子一方又如何散布金铃儿毒杀皇嗣和后妃的秘闻反击,金家人恼羞成怒,烧了松竹女校,害死了张荣鲲作为报复。
西厂的提督虽然是梁芳,但他初来乍到,还未能把人都拢在手里,下面有的是想要绕过他直接向皇帝效忠的人。所以想知道金铃儿和梁芳他们最近都搞了什么鬼并不难。
陈见浚既灰心又恼怒。他已经想尽办法安抚金铃儿,弹压太子了,只希望能够息事宁人,过几天太平日子。结果事情还是越闹越大。
他到安喜宫质问金铃儿,金铃儿却抵死不认,只说是张荣鲲行为怪异,自己结了很多仇家,谁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怎么都给扣在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