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压顶,晚来风急。
一言如风,劲风掠过,枯草尽衰。
赫连长泽盯着跪在下首的人,久久不言,只一个念头,这事非同小可。
良久,他朝呆立在一旁的唐雎打手势,示意他将荀泠叫来。
唐雎在一旁早已呆愣掉了,得到他的指示后,又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然后风一样得往外跑。
监督将士们安营扎寨的荀泠,一见着唐雎,就露出温和的笑来,他朝唐雎来的方向大跨步过去。
他一边大步跨,还不忘打趣一句,“就这么一会功夫不见,就要来寻人,有这么想我吗?”
唐雎大口喘气,他确实跑得很急,呼吸紊乱,也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
他呼吸急促,听了荀泠的话,不仅没出言反驳,还不由自主地点头,表示赞同他说的话。
荀泠心里微微讶然,这不正常,唐雎何时这么温顺过?自来他说这些混账话,都是被他龇牙一通,回话顶怼得他够呛才罢休。
他面上不显,依旧一副温和样,长臂一攀,将唐雎勾到自己身旁,两人并肩而立。
荀泠瞧着身侧人,见他依旧大口喘气,望着不远处,就是不看着自己,他心下一沉,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得不见踪影,他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唐雎半张着嘴,几欲开口,果然,在他面前,什么都掩饰不住。
可是,不管如何,唐雎开不了口,他极力掩盖住的惊愕无措,还是被荀泠发现了。
“你说不出口,那定不会是营里的事!不是营里的事,那就是京里的事,京里出事了?”荀泠盯着他的眼睛,沉声开口问,声音一贯温和,只是很低沉。
揽住肩头的温热一空,唐雎惊慌地转身,那人已大步朝他来的方向走去,甚至渐渐奔跑起来。
唐雎立马跟上去,他从后伸手欲要将人拉住,衣袂拂过指尖,手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抓住。
唐雎无措唤他,“荀泠,荀泠......”
那人没有回头,却留下了一句话给他,“我先去,你慢点走,先缓缓,别累着!”
话入耳,人已在数米之外,唐雎怎么可能还会慢慢走,他加快脚步,紧追过去。
荀泠大步跨进大堂,只一眼,就彻底心凉了。
那个背影,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赫连长泽盯着僵在门口的人,不知如何开口,两相对望,荀泠很快就将视线投放在那下首人的身上。
下首那人闻得声响,即时转头,一见立在门口的人,就立时惊喜出声,唤一声“小公子”,然后起身,朝荀泠走过去。
边走边道:“真是老天有眼,让属下在此遇上小公子,真是恩赐。”
荀泠往后退一步,似乎只要他后退,无论那人接下来说的是什么,都不会是真的。
唐雎也刚到门口,荀泠后退一步,他便用半个身子接住他,让他倚靠着。
“小公子,三娘子快不行了!”那人哀声道。
太傅府里的三娘子,是他的小娘,是生养他的人!也是他一心要自立门户,接出来的人!
荀泠如遭雷击,整个人都瘫软下去,唐雎伸臂将人接住,让他整个人都靠在自己胸膛上。
他颤抖着双唇,喃喃自语,“...不!不会的,我娘,我娘她,明明很健硕......”
“入秋不久,三娘子就得了一场大病,一直用药,病情却反反复复,三娘子心里想念公子您,一直不说出口,近来入冬,越发不好了,拒了汤药,也不言语,只日日朝北望,眼看就要不行了......夫人便做主,让属下接公子回京,让公子您跟三娘子见一面,也...也好随了三娘子的心愿......”
唐雎将他整个人接住,察觉得出他在自己身侧轻颤,没有呼吸,如同死寂,他只死死盯着说话的人,仿佛那人是恶兽猛鬼一般,他一直在后退,唐雎便带着他,也移步后退。
说话的人却是紧跟着一步一步上前,继续哀声唤他,“小公子,您跟属下回京一趟吧,见见三娘子,了却三娘子的一番心愿......”
赫连长泽早已起身,一把拉住步步紧逼的来人,然后越过那人,来到荀泠身前,拉住荀泠颤抖的手臂,温声唤他,“荀泠?荀泠?”
唤了好几声,荀泠都没回应。
赫连长泽递一个眼神给唐雎,唐雎收到,便微微侧身,拉住荀泠的手臂,把他往怀里带,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赫连长泽俯身靠近,在荀泠耳畔温声说:“阿泠,没事!阿泠,回去吧,我派唐雎陪你回......”
荀泠一把将人推开,折身就往外跑,看他跑的方向,就知道他是寻坐骑去了。
赫连长泽跟唐雎同时抬脚,紧追上去,就只落后一步,便只闻得马儿嘶鸣,一骑已经飞奔而出。
荀泠勒紧缰绳,在经过赫连长泽身旁时,他略微缓息,沉声道:“等我!”
他又看一眼唐雎,眼里是说不尽的哀伤。
彻骨的寒风将“等我”这两个字送入耳中,听闻的人,都懂。
夜色将那满是哀伤的眼眸笼住,朦朦胧胧,凄凄切切。
音未歇,那人却早已疾驰而去,只留下背影和马蹄声,那影,形单彻寒;那声,叩击心门。
“唐雎,领阿泠麾下三十骑,追上,务必将人安全护送回京!保他在京安然无虞!”
这是情急之下,赫连长泽能做出最好的决策了,北地将士,不得轻易离开驻守地,他派不出更多的人。
他亦心知,只要有唐雎在,在荀泠心里,应是胜过百骑千骑。
唐雎也即时翻身上马,朝轻骑营方向去,这次出行的轻骑,有三分之一是荀泠的部下,寻出三十骑不难。
这厢,才喘过气的太傅府侍卫,不得不紧追上去,也踏上返程的路。
唐雎钦点三十骑,即时追上去,长鞭紧催,马蹄声振响。
马蹄声扣响大地,也将沉沉夜色撕裂,赫连长泽立在灰蒙的夜色里,望着三十一骑追出去的身影,静默无声。
良久,他望向京都那个方向,身影渐渐地跟夜色融为一体。
狠狠催马,在三十里外,唐雎终于追上了荀泠,他勒紧缰绳,让自己的坐骑并上去,两人几乎齐头并进。
他单骑而来,身后三十骑远远落在后面。
“回去!”这是荀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唐雎侧眸瞧着他,沉声回,“我是奉命而来!”
言下之意,我是奉了王爷的命令,你说的我可以不听。
“那我命令你现在就回去!”荀泠几乎是吼出声。
唐雎不理会他,他深知,此时此刻的荀泠,太需要发泄了,一直憋着,人会崩坏。
“不,你命令不了我!”唐雎跟忽然变了一个人一样,跟他反着来。
闻言,荀泠火了,他冷眸盯着一侧的唐雎,沉声问:“就连你,现在也要跟他们一样,往我心口上捅吗?”
唐雎一愣,不是的,他没有,他只想让他将心里的苦水倒出来。
唐雎惊愕无声,呆立在马背上,摇头摆手,反驳说没有,就是这一愣神,身不稳,坐骑脱缰。
身子一倾,视线横斜翻转,下一刻就要跌落下地。
唐雎本能地闭眼,来不及自救,便缩身成团,祈祷落地不会太惨成重伤。
只闻得马儿嘶吼,痛苦哀鸣,紧接着,身子一轻,紧接着是旋转翻滚,没有想象中那种触及地面的疼痛感袭来,只有风声和厚实的胸膛。
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一人环抱着,他缩在那人的怀里。
唐雎抬眸,对上那双泛红的眼眶,心悸。
“你不要命了?”荀泠怒问。
他这样质问自己,唐雎瑟缩一下,心悸更甚,生疼。
唐雎爬起身,将荀泠一把拉起来,惊慌失措又心急如焚,开始检查荀泠的后脑勺跟手肘,他这样扑过来接人,定是受伤不浅。
荀泠红着眼眶,盯着在他身上翻找来翻找去的人,忽然一把将人狠狠抱住,仿佛只要紧紧勒住这个人,这个人就会融入自己身体,就永远不会离开。
唐雎被他勒得生疼,搂得太紧了,仿佛要将自己按进他身体里一般,唐雎没有挣扎,他不敢动。
他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头,忽然,肩头一沉,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痛,唐雎微微侧眸瞧,肩头被荀泠狠狠咬住,且荀泠自己,浑身颤抖不止。
唐雎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只轻轻回抱着他。回抱他,以自身仅有的温暖。
寒风急催,呼啸劲嚎不止,夜色深沉,将一切在无声中吞噬。
被夜色笼罩的两个人,无声相拥,此时此刻,他们是彼此在这世间仅有的温暖,也是唯一的依存。
所以,近一些,再近一些,抱紧一些,再抱紧一些,只有这样,就会落下彼此的印记,这印记,能约定一生。
约定一生的人,才留得住,才不会走!
许久,肩头一松,唐雎如是负重,闻得耳畔一声呢喃,“我没有家了!”
没有家了,偌大京都,再也无人候着我回家了。
那个廊檐下,再也无人翘首以盼了,终是,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