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幽长,行人熙熙攘攘,她牵着乌桕行在其间,惹了不少冷眼。
行人都往一处跑,她往反方向行了一段,寻一处无人的僻静小院落,将乌桕拴在院落的角落处,然后转身,跟着行人往那一处去。
她跟在人群后面,看到了一堆人拥簇在一块告示牌前,她挤不进去,看不清告示牌上的内容,却闻得前头有人大声嚷道:“不好了,北燕打进来了!”
只此一语,她霎时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发颤,颤抖的停不下来,灵魂出窍。
她只有一个想法,长泽还好吗?长泽怎么样了?
恍惚间,一队巡视官吏行来,为首的人提着锣,走三步敲一声,锣声振响,行人纷纷让道。
她恍惚失神之余,跟着众人退守一旁,压根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过了许久,行人纷纷离去,身旁只剩寥寥数人。
通过身旁的转述,她这才听明白刚刚那队官差宣读的是什么。
北燕压境,穿过午岭大沙漠,越过大庚岭,直取雁门郡,又迅速东袭,袭取辽并、新朔二郡。
北地连失三郡,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她,只关心那个人是否安好?
她于脑中摊开地势地形图,惶恐忧虑之际,也不得不惊异于北燕主帅萧洵的军事天赋。
他这是弃了古城墙,另辟蹊径,横跨整个新塘大草原,翻过午岭大沙漠,再越过大庚岭,直取最西端的雁门。
此行,如狗急跳墙无异,这是一场异常豪横的博弈,也是他卓越的军事才能地体现,亦是他强大根基的肆意。
北地九郡就这么被这个肆意的人,撕裂出这么一道口子,北九军又该如何御敌?
而且,镇守雁门郡的西北一大营,才八万将士,而萧洵在古城墙一战中,只出了四十余万大军,原来那个疯子早就留了后手!
这个人,天生适合战场,是长泽的劲敌!
这样的劲敌,现如今,她也无能为力。
萧洵身后是强大的北燕,而自己,已然是风中枯苇,还没倒下就是!
那么,要怎么办?
长泽该怎么办?长泽身后的国家,会怎么抉择?
这一刻,她无比想到达京都,即使她并不喜欢那座皇城。
北燕南下,侵占三郡,长泽会怎样呢?
她恍惚间,骑着乌桕,往京都去。
她还在半途,大渝四公主和亲北燕的消息再一次砸来,如惊雷,如山崩。
北燕三皇子破境南下,侵占雁门、辽并、新朔三郡,北九郡已失三郡,此事在京都引起轩然大波。
朝堂之上,百官三缄其口,任凭皇上大发雷霆,最后,荀太傅叩首谏言,送适龄公主往北燕和亲,以此换得边境安宁。
适龄公主?
放眼整个大渝,也只有一个适龄公主,那就是四公主赫连长容!
散朝后,皇上赫连普威在承明殿枯坐到三更,最后起身,往惠妃宫里去。
惠妃娘娘自进宫以来,一向独来独往,不喜争宠,也因此只有赫连长容一个公主,皇上已经多年不往她宫里来了。
今晚三更方至,她能猜明来意的。
皇上见她如往昔那样,不温不热,一贯冷清,他也一时无法开口。
两相对坐,灯下影也离。
最后,赫连普威沉沉开口,“北燕破境,大渝危矣,惠妃,你得体谅朕......”
惠妃娘娘斟茶的手一抖,热汤险些淋到自己手上,皇上一直盯着她瞧,见她失神,赶紧一把拿走她手里的茶壶,握住她的手,在灯下翻来覆去的细看,检查是否有伤,捧在手里轻轻吹气。
惠妃娘娘未语泪先流,今时,他对她的这一番温柔,她真真是受不起!
但凡以前,像这样对她一次,她也不至于这么意不平!
进宫十六年,眼前这个男人,何时这么温存地对过自己?
一朝温柔意,却是诛心语。
体谅他,可是谁来体谅她?
她的长容啊,她当宝一样养大的长容,要被眼前这个人,送到北燕去和亲!
北燕,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这跟要她的命无差别!
她没有从眼前人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因为,她不敢违抗皇命。刻进她骨子里的礼教,致使她学不会抗争。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簌簌而下,她说不出半个字,唯有任凭泪水肆意地往下流。
皇上瞧着她温顺的模样,微微皱眉,却也没做出太嫌弃的动作,反而抬起手,轻轻替她拭泪。
越是如此,越是止不住泪流。
“朕知道,愧对你,愧对长容!”他低沉开口,深深叹一口,接着道:“朕也不舍,但,情势所迫,朕也是迫不得已,今日朝堂上,百官一致谏言......”
言下之意,是百官所奏,他只在是逼不得已。
他一边轻轻替她拭泪,一边哄道:“你放心,这是缓兵之计,待时局逆转时,朕定会将长容接回来。”
惠妃这才对上他的眼睛,这一刻,那双眼睛里,真的是深情厚意。
“只要你愿意,再过继一个年幼的皇子或者再生养一个,朕都答应你!你放心,朕绝不是弃长容于不顾,终有一日,朕定会接回长容......”
他言辞恳切,眼睛真挚,就连他拭泪的手掌,也温软宽厚。
只是,她知道,这人的心,到底是硬的!
她还能说什么呢?
说不许吗?那就是跟满朝文武百官为敌,退一万步讲,即使能将长容留在身边,也不得善终,她终究是护不的!
要答应吗?可那是她养了十五年的宝贝疙瘩,且她只有她这一个,是她的命!
要把自己的命拱手让人吗?
拱手让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不是手啊,是火坑!
长容是被抛弃到北燕的,是被送去的玩物,在北燕,终归低人一等,到那时,长容她要怎么活?
就算自欺欺人,相信他会将人接回来,只是,她的长容,能等到吗?
不管她应也好,不应也罢,最后都只有一个结果,她护不住她的长容,她跟她的长容都完了。
从没有哪一刻,有现在这一刻如此痛彻心扉,这一刻,她悔恨至极,她为什么要入这座宫城?
她这一生,被吞噬殆尽,没事!
可是她的长容,不过豆蔻年华,就已到头,她不甘!
夜华浓重,除了啜泣声,她只说了一句话,“这是,这是在剜臣妾的心,取臣妾的命!”
皇上捧着她的双手,柔声道:“信我!你要什么都行,皇贵妃之位,国公爵位,朕都可以给......”
惠妃哭着哭着就笑了,她要这些做什么?
她这一生,何曾如意过?
她想要这些的时候,跪着祈求都求不来;如今她什么都不想要了,这些却又唾手可得。
那些曾经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如今,是她不想要的。
被封为皇贵妃又如何?终究是走不出这座宫城!
后家亲族被封爵又如何?终究是一人也护不住!
去他的荣华富贵,去他的加官进爵,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这夜,皇上歇在了惠妃的锦绣宫。
翌日,赫连长容被叫进承乾宫,跟皇上共进午膳。
皇上亲自给她夹菜,然后沉声开口,“北燕侵占三郡,势如破竹,你三哥,身陷囹圄,如今,只有长容你能救你三哥、救父皇、救大渝于危难,你可愿意?”
赫连长容放下手中的象牙着,痴痴地望着自己的父皇,说不出话来。
她如何不想救三哥?
可是,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她救不了啊!
“......父皇,长容想救三哥,想帮父皇,可是,长容无法......”
“有法的,只要你愿意前往北燕和亲,你三哥就安然无虞了,大渝也有时间休养生息!你放心,不是真的要你嫁入北燕,这只是权宜之计,待北燕退兵,父皇跟你三哥定能来接你回家!”
赫连长容呆呆地望着自己这位一言九鼎的父皇,她不想被送往北燕和亲,可是她要怎么说呢?
若是她不答应,三哥会怎样?母妃会怎样?她又如何面对父皇?面对文武百官以及大渝上上下下所有的百姓?
可是,她真的不想嫁去北燕!
不过十五芳龄的四公主,顿时失了言语,也失了颜色。
她如同清荷院里那满塘的枯荷,在劲风中摇荡,最后没被风吹散,却先折了腰。
“...父皇,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长容,长容不想嫁去北燕......”
“父皇知道,可是长容,北燕萧洵已经侵占三郡,北九郡危矣,你三哥危矣,你三哥命在旦夕......”
赫连长容止不住地流下两行泪,啜泣起来,怎么办?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哥丧命啊!
“我不忍看三哥身处险境!可是,父皇,长容舍不得您,舍不得母妃,母妃她...她只有我呀!”
皇上倾身,替泪流满面的四公主拭泪,温声道:“长容放心,你母妃有朕,朕今后一定多多陪她!长容,你只管安心,朕会接你回来的,你就是不信朕,也该信你三哥,你三哥,他怎会舍得不接回你呢?”
清泪似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怎么都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