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已停,秋雨亦歇,风过,雁回,天还晴。
白影纵行,乌桕飞踏,马上两人,一个红衣飞扬,一个斗篷遮面。
所过处,马踏石板,阵阵清响。
而身后,被夷为平地的青魂凼,浓烟滚滚,焦尸横叠。
乌桕离开止南山的这一日,一场大火,从青魂凼席卷漫延,吞噬了止南大半个山头。
大渝南端,这座被赋予神秘色彩的止南山,在这一年的八月初,成了一片火海。
八月半,又到中秋,又见明月,又到重相逢。
皎皎月如水,融融思乡客。
虽佳节如期,但外有强敌未退,今日,承乾宫不设宫宴宴请百官,只设了家宴。
说是家宴,皇上以吴国公跟罗将军自愿捐赠一年俸禄为嘉赏,亲下口谕,邀请二位一同赴宴。
拍个巴掌给颗枣,这是惯常御下伎俩。
月正圆,万家欢。
居岐古城墙墙头,赫连长泽倚墙而立,他举目仰望,圆月皎皎,皓皓当空,佳期佳节,他心下却是苦涩难当。
大敌当前,战事不歇;凤梧未醒,横颜未归,而她,也不知在府里怎么样呢?
安顺的信按时送达,可是她只字不留,每每信里问起她,安顺都说挺好。
可是,他心有不安,照理说,给她单独写的信应该早到了,却迟迟不见有半字回应。
月光似水,他瞧着下头的荀泠跟唐雎,倍感孤独。
他想,也许是中秋月圆时,他才有这么多心绪吧!
只要她好好的,不回应,也无妨,安顺自来不会说假话的!
他孤独,身后数万将士就孤独吗?
何人不孤独?何人不想家?
但是,大敌当前,不能让他们尽情热热闹闹一番,已是憾事,不能狂欢,更不可使他们倍感落寞。
唯有自己强打起精神,做出最好的样子供他们看。他收敛心绪,朝城墙下方的荀泠、唐雎打手势。
唐雎跟荀泠见手势得令,于是,二人齐齐回营,吩咐火头营的人,今夜给将士们加餐。
中秋月圆,思家心切的将士们,得了王爷的表示,全军上下一片欢呼,如此,也算是过节了。
紫嫣跟青辞对坐,各自瞧着面前的月饼发呆,谁都没动。
中秋月圆,万家团聚,而她们府里,冷冷清清。
紫嫣盯着圆圆的月饼,渐渐红了眼眶,凤梧哥哥未醒,师傅出走未归,主子迎敌,横颜哥哥至今音信全无,也不知京都王府里的安总管吃了月饼没有......
种种心事积压下来,使得她心有郁气,久久难纾。
青辞陪着她,也在思念那个出走的人,也不知道,师傅如今在何地,过得怎么样。
虽然,自己未曾拜姑娘为师,但在她心里,自己就是她的弟子。
姑娘从未将她当奴婢下人看,待她好,也尊重她这个下人,还教她认字读书,还传她医术。
姑娘待她这么好,她未曾报答姑娘一二,如今,人不知去向,更不知安否,只祈祷有机会,再见她,好好生生唤一声师傅。
安顺瞧着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孩子,闷闷不语,各有心事,他也无能为力,他心头更有一事压得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主子给姑娘写信了!
若是主子只是在信里问问姑娘的情况,他尚且可以挡一挡,可如今,主子给姑娘的信,就揣在他身上,他不敢拆开看,看了也不知如何回复。
三个人各怀心思,沉默,再沉默,一直静坐。
最后,安顺实在无法了,将那封信拿出来,递给那两个女孩儿看。
瞧着某某亲启的字样,两个女孩子也失了方寸,都无助的望向安顺,安顺耸耸肩,表示自己同样无能为力。
最后,谁都没有拆开信看,但紫嫣仿着她师傅的字迹,回了一句话,“皆好,勿念,顺问安!”
承乾宫,丹桂飘香,醇酒佳肴,果品暗芳,后宫佳人盛装在座,好一派和乐盛景。
吴国公藏有心事,略略不在状态,手旁玉杯几乎未动,紧挨着落座的罗将军暗中抬脚踢他,示意他注意场合。
吴国公侧眸瞪一眼旁边的人,又垂头,无视他。
自从一双儿女在朱雀街遇惊马涉险一事后,他心中隐有怒气,这股怒气不对旁人,就是冲着罗将军跟东宫的,因涉嫌人等身份不凡,他一直隐而不发。
上首的皇帝,将一切瞧在眼里,他心有衡量,余光瞟一眼左下方的位置,那里坐着太子太子妃夫妇二人。
两人眉眼带笑,举手投足间,颇显情投意合之态。
成婚大半年,两人终于有了夫妻的样子,看来这桩婚事,也不错。
当初太子有意求,他也正有此意舍,罗骞手里的二十万兵马大权,落在谁手里都不合适,除了未来储君。
可是,他思绪一顿,铁衣未传回消息前,还是暂且按兵不动得好。
他环视一圈,再次举杯,要全场共饮,以示和乐。
皇上邀酒,岂能不应?
于是,席间言笑晏晏,金樽玉杯遥举,祝酒佳辞出口成章。
皇上有意点破吴国公的心事,于是直接开了尊口,“吴爱卿,今夜一直心不在焉,是为何事?”
吴国公吴海平闻言,即使起身,择席而跪,诚惶诚恐地回话,“回皇上,臣不敢!臣惶恐!”
皇上大抵是兴致好,振袖挥臂,朗声说:“这是家宴,没那么多规矩,赶紧起身,跟朕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小黄门得了皇上的授意,赶紧过去,将吴国公扶起身。
这一问,正合吴国公的心意,他立即抱拳道:“谢皇上隆恩,回禀皇上,老臣着实是有心事......”
这厢吴国公细细回禀皇上,那厢,太子妃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她心有怒气,那日吴清越故意来撺掇她,使得她跟太子不合,还好后来太子醉酒之际,两人互掏心窝,开诚布公,这才使得她认清吴清越的面目。
她气不过,不过是想给她一点教训罢了。
哪知道,今日中秋夜宴,皇上会问及此事。
她当即如坐针毡,五指紧握泛白,不安起来,忽然一只大手覆上来,温厚无比,她抬眼看去,正对上太子温润的眼眸,他拇指轻点她的手背,示意没事。
原本慌乱不已的她,被他这样握住,顿时心安不少。
太子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细细摩挲,尽显宠溺。
两人这些小动作没人在意,都惊讶于准王妃遭惊马袭击一事,且各有心思。
吴国公这厢刚刚叙说清楚,外头黄门急报,将皇上要说的话堵住。
闻得急报,全场皆惊,大敌当前,最怕忽闻急奏。
听信吏奏报,是止南山起大火,还好,不是大敌来犯,众人悬起的心,闻言随之放下。
可,还有两人,心急胆颤。
刚刚还在安抚自己的温热手掌,忽地冰凉,太子妃甚是不解,她第一反应是太子病发了,她正欲开口,却是被那只冰凉的大手捏紧,不许她言语。
一旁沉浸在酒香的赫连长晖,顿时酒醒了大半,他瞧着太子,见他冷静如斯,他亦强装振作,把玩手中的玉杯。
止南山起火,皇上即刻唤钦天监监正入殿觐见。
这座山被百姓成为鬼山,这忽然起火,定有预示。
宴会至此而散。
这一夜,承乾宫灯火通明,东宫亦如此。
萧凛得令,连夜派暗卫出行,二皇子府,亦如是。
白日得到侍卫回禀的吴清华,听闻吴国公从宫里带回来的话,心下如海浪滔天。
那个女子,他的暗卫一直追踪,最后在子午岭跟丢了,子午岭是南下的必经之地,且离止南山不过三百里,她南下做什么?止南山的火跟她有关吗?
吴清华静坐灯下,摸出那个香囊来,打量着药香囊,细细琢磨。
越是神秘不可及,就越是显得突兀。
那日,偶遇于杏花村酒肆,可是初见,她就能以身相救清越,为何?
那女子,瞧着可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所以,症结在清越身上?还有那个荷包,显然是旧物,而且是男子随身佩戴之物,她为何留给清越?
她小小巧巧,瘦瘦弱弱,却身手不错,他脑子豁然开出一条缝隙,他随即唤来暗卫,对暗卫说:“我要你再去查查那个女子......”
夜半,更深露重,夜风寒凉。
皎月将子午岭拢照的昏黄,红衣女子跟斗笠人在一处山坳里歇息,不远处的白狼,望月,一声长嚎。
横颜靠着一旁的枯树已经睡沉了,这一声狼嚎,他亦未醒。红衣女子侧颜望他一眼,说不出是什么心绪。
刚历经一场大战,已耗费了她全部精力,最要命的是,在闯进青魂凼时,她中了暗器,在打斗中,又受了内伤。
当初,她就没想活着离开,所以完全毫无顾忌,此时她心有忌惮,眼前这个人,她是一定要救下来的。
可是,他现在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完全离不开她左右,她本自身难保,要如何?
火烧止南,消息应也传回京都,不日就会有大批杀手杀过来,强弩之末的自己,要怎么才能护住他?
月圆人不聚,她摩挲腰侧的卢雨,陷入两难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