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从昏迷中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深夜,她是被安来舔醒的。
她强力睁开眼,看见安来正在一侧,便唤安来,唤了几次,发不出任何声音,才发现嗓子已沙哑,再加上左胸腔痛得她呼吸困难,所以,失声了。
察觉到右臂微沉发麻,她微微一偏头,入眼处是一只紧握她的大手,不需去细看一眼,就知道那是谁。
云生再偏移一些,就看见那人紧靠着自己右臂,枕着他自己的左臂睡沉了,他右手紧握着自己的右手。
她大致可以猜到,自己的左手是废了。
那根长枪狠扎,挑断了筋骨,失血过多,早已坏死,没断掉已是万幸。
她稍稍抬眼,便看见矮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报,还有笔墨纸砚等,一应俱全,笔头未干,还沾着湿墨。想必是处理军务时,实在撑不住,便就这么睡了。
云生无法挪动,想给他披件衣裳都不行,她担心他着凉,索性心一横,决定叫醒他。
她微微挪动右手,捏握住他的修长大掌,掌里的粗硬茧子有些咯手。
她稍一动,赫连长泽便醒了,他即刻起身,探手来抚摸云生的额头。
“云生!”他勉力挤出一抹笑给她,又温声道:“退烧了,真好!”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口中不自觉地开始碎碎念。
云生不忍看他这副模样,她强忍着剧痛,迫使自己发声,轻唤,“长泽,我没事!”
她声音哑到不行,只能勉强发出一点点声音,他听见了,于心不忍。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话一出口,他就自责,都伤成这样了,怎么会舒服呢?
他又问,“想吃点什么?”
云生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跟沙场之上那个杀伐果决的主帅,完全不同,她心悸,更心疼!她挤出一抹笑给他,安抚他,说:“长泽,别担心,我没事!”
赫连长泽伸手替她轻轻掖好头发,对她点头,但他满眼的苦涩,怎么都隐藏不住。
云生想问问大战的事,但是她不敢。她只轻轻沙哑开口,“长泽,你快歇息,别熬坏了身体,我没事!”
赫连长泽眼下青影一片,下巴青茬尤显,整个人似乎苍老了数岁,云生不忍直视这样的他。
“怎么会没事?你不知道,军医说,今夜,你若是还不退烧,醒不过来,就叫我准备后事......云生,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看他这样,云生心间生疼,心腔仿佛被抽空一样,难受得紧,她右手紧握他的手掌,用自己的指腹去摩挲他的掌心,以示安慰。
她沉沉开口,“长泽,别担心,我不会死的,我还想陪着你!”
赫连长泽也握紧她的手,十指紧扣,手心相贴。
她忍住悲痛,继续道:“所以,长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睡吧,军务,明日再处理不迟!”
赫连长泽却是轻轻松开她的手,慌忙侧身,将放在一旁的温水端过来,喂她喝,然后又问她想吃什么,云生都一一摇头。
赫连长泽放下水杯,后又给她捏揉右手,掖被子,忙活了许久,他还是没有要歇息的意思,云生知道他心里有事,心里有话,而他,也无法说出口。
她什么都明白,所以,她替他说,“长泽,别怕,我先前就知道的,左手坏了,没事的!一只手而已,不碍事!”
赫连长泽周身一缩,更佝偻了,他跟云生对视,说不出半个字,慢慢就红了眼眶。
什么叫坏了左手不碍事呢?
云生抬起右手,轻轻触碰他的下颌,然后一寸一寸往上,抚摸他的眼角,用指腹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湿意。
“长泽,没事的!别怕!我没事,真的,我还有右手,还有双脚,还有心跳,还可以看你,还可以跟着你,还可以护你,我还是长泽的云生啊!长泽的云生,永远在!”
湿意泛滥,滴水成行,漫过她的指腹,湿了脸颊。
这是云生第一次看他哭,她仿佛被凭空抽走了心肝,连腹部都扯得生痛,抽肠断气般难以忍受。
她一直替他擦拭,但怎么都擦拭不干,最后,她哽咽出声,“长泽,别哭,为了云生,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要不然,云生会恨云生的!”
赫连长泽抬手,覆盖住给他拭泪的那只手,轻轻握住,然后终是点了头。
云生眼角也聚满湿意,腹内泛起酸涩,但是她忍住了,她不能哭。
她尽力挤出一抹笑,轻声道:“所以,快睡吧!”
赫连长泽点头,没有松手,然后就在她身侧慢慢躺下,两人并排躺着。
云生闭眼假寐,闻着一旁的微微呼吸声,心安。
赫连长泽几日未曾合眼,此刻一沾床榻,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到天明,赫连长泽醒来时,安来依偎在脚踏上,睡得正酣。
他一转眼,就望见不远处的云生,此刻正望着他。
他赶忙起身,顾不得仪容,探身过去,细声问:“醒了怎么不叫我?饿么?想吃什么?”
云生摇头,轻声道:“不饿,你怎么不多歇息会,我料想,这几日该是休战时期,你要好生歇息才是!”
赫连长泽不接话,只探手触碰她的额头,发现未复发灼热,便松了口气。
他将云生的被角掖好,温声道:“军医的药,你感觉如何?如今,你醒了,看看是否要用自己的药,你尽管吩咐,不用顾忌,要什么跟我讲,我都给你弄来!”
云生试着挪动了一下,依旧无法起身,赫连长泽赶忙伸手阻止她,让她别动。
云生用右手按压左边胸腔,剧痛,随即松了手,她温和说:“没事,我只试试伤口。”
“那怎么样?需要些什么?”赫连长泽急忙出声问,他知道她自己肯定能检查清楚的。
云生摇头,再次温和开口,“军医抢救及时,无碍的。我的包袱呢?”
赫连长泽溜下床,转身套衣裳,边走边道:“我给你取,稍等一下!”
包袱取来后,在赫连长泽的帮扶下,云生换上自己的药,又吃了半盏米粥,歇下了。
就这么短暂一会的功夫,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时至今日,她竟是如此弱。
一连数日,赫连长泽夜里都在云生房里办公,不对,是云生歇在他房里,当日情势危急,他将人抱回了自己营房。
这些日子,赫连长泽白日忙军务要事,夜里回来照顾她,顺便处理奏报,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云生能起身了。
久不见天日,她想去外头去看看。其实,她更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战况。
她慢慢挪起身,披了件衣裳,单手胡乱系了下,然后慢慢踱步出门。
刚从寝房出来,一阵吵杂声就急急蹦入耳,她不得不加紧步子,朝前堂去。
“这是什么意思?说好的钱粮呢?”
“李尚朝那个老狐狸,王八蛋......”
“兵部没一个好东西!欺人太甚!”
“我们已经守卫成功,居岐古城墙屹立不倒,我北地九郡安然无恙,朝堂那群人还想怎样?是,死伤惨重,那也不能怪我们!他们也不看看,我们对抗的可是四十万大军呐,我们只有二十万军,他们还想如何?”
“再说,死的可是我们的兄弟手足,我们不痛心吗?我们朝夕相对多少年,他们嚷嚷地厉害,他们又见过几回面?”
“不过是找由头,耍借口,不想派兵援助罢了!”
“他们兵部出尔反尔,那上头呢?也不给个话?”
“这是要送我们上绝路啊!”
“那萧洵就驻扎在百里外,没有半点撤兵的意思,意图显而易见,这是要长期作战,朝堂再不派兵,你我最后只会落得一个死字!”
“就是,前有敌人,后有内斗......”
“......”
眼看越说越激烈,言辞也不善起来,而端坐在最上方的赫连长泽,一脸沉重,周身都是说不出的疲乏,此刻,他压根没有开口发话的意思。
唐雎看他如此疲乏,忍不住率先开口,“各位将军,稍安勿躁,先给王爷缓口气的时间,这是朝廷的意思,不是王爷的意思。”
言下之意,这是朝廷的意思,有气冲朝廷去,放过王爷,他已经很累了!
刚刚出言最凶的几位将军,听了他的话,立马蔼然了姿态,他们对主帅毫无异议,只是对朝廷意见大。
赫连长泽素来勤政爱兵,领兵有方,没人不服他,所以,当即都闭了嘴。
方敢跟荀泠一直沉默着,像根木头桩子一样,他们听着下头的吵闹,也有心无力,尤其是瞧着上首的人,更是无话可说。
唐雎这么一招呼,算是稳住了将军们的激愤之意。
赫连长泽正欲开口说几句,忽闻一声“姑娘”,他及时侧身,就跟从后寝房扶门而出的云生,四目相触。
唐雎因刚刚起身发言,视线最高远,所以最先看到云生,这许多日,他们都未曾看到她,都知她受伤不轻,不敢去打扰她。
但是没人忘记那日在战场上,她一人敌百,横扫敌军主旗的威猛,毫不夸张地说,没有她,他们能不能守卫成功,都未可知。
所以,唰地一下,将军们都起身抱拳,给予她最深的问安,敬唤她一声“姑娘!”
一声问安,令她动容,即使身死,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