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扶着赫连长泽,一边替他顺着心口,一边对云生说,“姑娘,侧间有水盆”。
云生快速地奔至侧间,净手,然后奔回赫连长泽身边。
痛苦在那人脸上倔强地攀延,怎么都压不住,她知道那个人一直在隐忍,极力克制地忍。
她想说叫他别忍了,但却不知怎么开口。
此时,赫连长泽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苦胆汁都吐了个彻底,他头晕眼花。
云生心生不忍,将温水杯盏触在那人的薄唇边,温言,“漱漱口”。
凤梧接过杯盏,一点一点地喂给赫连长泽,赫连长泽已无法稳住自己,一偏,一栽,就砸向云生,她本能地伸手接。
那人砸进自己怀里,好轻,这身量已然行之将末。
莫名的酸涩一晃袭来,又一闪而过,身为皇子又如何?
那人额头触碰到她的下颌,她浑身一颤,怎么会这么凉?
伸手触碰,随即抽离,疾呼,“凤侍卫,快,按天枢穴、双侧穴,快!”
凤梧依言照做,直呼,“好凉!”
“先按这两个穴位,我唤丫鬟送盆温水进来......”
不待云生语毕,凤梧阻止道:“不可!主子不让丫鬟进房!”
云生顿了又顿,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忌这些,是死命令么?
云生寻来温水,用巾帕一边一边擦拭赫连长泽的四肢。
大约三盏茶的功夫,赫连长泽神识清明了些,云生询问,“殿下头痛否?”
那人点头。
“凤侍卫,现在按风池穴、风府穴及整个头部,动作轻柔些!”
云生又喂赫连长泽喝了半盏温水,继续用温水擦拭四肢,直到身体热度渐渐回升,两人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来。
凤梧着实焦急,他问,“姑娘,主子无法进食,如何是好?”
“我是医者,能医病,医不了心!若是殿下自己已不存生志,那将药石无医!若是殿下心还有余念,有放不下的人,就该打开心结,迈过这个坎!”
凤梧急了,“怎么会没有念想?四公主,横颜,我,还有安总管,我们都是啊,主子你不能不要我们呀!”
“要是横颜知道我没照顾好主子,一定会拆了我喂狗的,主子,您怎么也不要丢下我们,不能丢下......”
凤梧的声音渐渐萎顿下去,最后几乎是哽咽,“横颜还不知道,我怎么敢跟横颜说,我要怎么说......要是横颜知道主子......知道主子这样,他,他......”
那人的眼里,罕见有了些许水光,云生想,要是让他哭出来,会不会好一点。
她低声问,“横颜是谁?感觉很重要。”
“横颜是主子捡回来的......待主子为兄为父,出发回京前,横颜还对我说,要照顾好主子,要是没照顾好主子,他就打断我肋骨......可是,可是,主子如今这样,还存了这样的心思,我该怎么办?我不敢跟横颜说,我不怕他打死我,我怕他...怕他也不想活......怕全都不想活!”
这一刻,那个明媚如春光的少年,竟然如此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
云生轻叹,她发现,那人眼里的湿意漫上来,堆成水光,然后破框,无声的滑落。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与人言者无一二。谁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会怎样,所以,殿下,不必硬抗,不必绷着,适当放过自己吧!”
她忍不住地感慨。
“没有人不会受伤,也没有人不痛苦,到最后,人人都是一样,不过身不由己的活一场!”
“活这一场,是真的好苦!”
活着好苦,是她有生以来的认知。
“但想想,还有人对您好,还有人只是想您好好活着,甚至他们因为您才活着!如此,您活这一场不亏!”
到最后,她不知道是要说服自己,还是要说服别人。说服了,才能好好活下去。
但自己能好好活着吗?自己是个生死都不能选的人啊!
凤梧沙哑的说,“是啊,主子,不亏的,您还有我们,我们会一直在,一直在!”
云生悄然离去,留下主仆两人自去说话。
她轻声地走出房,又悄然关上门,伫立在廊檐下良久。
站久了才发现,其实好冷。
望一眼上空,晴明,辽远。
大概是雪在融化,才如此冷,冷得枯骨。
她微微拢紧宽袖,手指在袖中蜷缩,摩挲。
彷徨又迷茫,她不知道救活这个人对不对。
更不知道下一步指令会是什么,如果是要直接取了这个人的性命,那她如今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如果任务最后都是要将这个人置于死地,那中间无论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如果这个人死了,那四公主会怎样?凤梧呢?还有那个横颜,真的也会死吗?
他们为什么要死呢?他们不用死的!
从前她就知道,自己不会是个合格的死士,因为头儿说,当死士要不怕死!
不怕别人死,更不怕自己死!
她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
但是,她没得选。
她是被人用二两银子卖进去的,起初头儿说过,要是有人做不了,就拿二两银子把自己赎出去!
她拿不出二两银子。
因为拿不出二两银子,她自己把自己卖了出去。这次,一卖就是一辈子。
服了慢性毒药,如果没有解药,就只有一条死路。
解药,只有那里才有。
她想,要是那时有二两银子,该多好。
不用暗无天日的训练,不用吞毒药,不用杀人,更不用怕死!不用怕自己死,更不用怕别人死。
她还是没学会很好的杀人,没学会杀不该死的人。
因为不想杀死同伴,被头儿打到半死,然后拖去黑洞里关了十日。
她原以为自己会死,却惊奇得活了下来。
从小黑洞出来时,她觉得自己学会了杀人,如果让她杀死头儿,她会的!
会,但不敢。
她说,能杀人的棋子,是合格的棋子;能救人的棋子,才是好棋子!
因为,能救人,才能更好的杀人!
因为这句话,自己博得了习医术的机会。
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哪里是想做颗好棋子,她只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同伴死在自己手里!
刻苦钻研医术,看遍那里所有的医书,她不是真的想当医生。
只是想占尽时间,不去练习武功。
头儿报上去,被主子知道了,主子亲自下令,废除武功,关进黑洞重新开始,什么时候能打过同伴,什么时候出来。
三年,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从黑洞出来。从那时候起,她认命了,不敢再有自己的想法。
在黑暗中生活了三年,以致出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在光里生活,只能用白绫将双眼蒙掩住。
她终于成了个听话的死士!
头儿说做合格的死士,要做到两项,一是说“是”,执行主子的一切命令;二是不怕死,不惜一切完成主子的所有命令!
所以她不是个合格的死士!
就如此刻,她怕死,怕自己,也怕别人。
但是她没得选择。
生,她不能选!
死,也不能选!若是没有解药,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
即使离开那里一年多,她也不敢逃。不仅逃不掉,还会更惨,她再也不敢做出挑衅主子的事。
焦灼,不安,无助,彷徨,迷茫,全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将自己捆得严严实实。
没人想自己活着,更没有人因自己而活着!自己活这一场,是不是很亏!
人生第一大不公平,就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若是可以选,她不要荣华富贵,不要无家可归,最起码,不要当死士!
她会选个农家,一院一井,两亩薄田,三五只鸡鸭,养条小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就算收成不好,青黄不接,那也没事,自己可以少吃点,喝水吃泥也能渡命。
为了活下来,什么都吃过,草木,泥巴,死蛇;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过!
这厢她陷入自己的思绪,一时难以自拔,却不知身旁早已多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