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面色从容自若,似无半点心虚,“我今夜带叶姑娘来,便是要让叶姑娘识别人心,等会儿,叶姑娘便可好生看看究竟是我裴楠襄野心大,还是慕容景野心滔天。我甚至可以为了天下太平而妥协,及时收兵归国,但慕容景,舍得妥协么?”
他嗓音透着几许幽远,也透着几许嘲讽,仿佛对慕容景极其不屑。
叶嫤眉头皱得更是厉害,心中隐隐有所揪痛,不知何故。
她不知裴楠襄这话究竟有几分是真,但他既能如此坦然的说出这席话来,便的确与慕容景不同。曾记得她当初质问慕容景为何一定要统一天下,他回答的是却是大梁大岳之国都是野心勃勃,他若不奋起一搏,便无法保住大昭。
只因啊,落后便要挨打,慕容景不愿挨打,只愿冲锋在前,只是他却从来不曾想过妥协,想过用另外的法子来与其余几国周旋,达到和平共处的局面。
越想,心境越发压抑。
她发现她如今越来越容易多愁善感了,情绪也时常容易被旁人左右,这点,着实不是什么好事。或许这天下之大啊,她叶嫤想要一个人独善其身绝对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最初嫁给慕容景冲喜的目的仅仅是因为想要活着这么个极其单纯的理由,那么此际的她,又为了什么呢?
为了亲目睹慕容景领人与大梁拼个你死我活,目睹他威风赫赫的赢得这场战局,目睹地上尸首堆积,血流成河,民不聊生,目睹……慕容景登高至顶,从而,三宫六院,雨露均沾……
思绪至此,她脸色稍稍一白,自嘲而笑,无可奈何。
自古恋上君王的人,便不得善终,她叶嫤,仿佛终于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
“在想什么?”
待得不久,裴楠襄那低低沉沉的嗓音入耳。
叶嫤这才应声回神过来,强行敛神一番,幽远低沉的道:“在想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情意这东西,究竟有无存在的价值。在想世上的儿郎,是否都有雄心壮志,甚至不惜为了大局,可牺牲自己女人的幸福。”
“觉得心痛,觉得彷徨了,或者,对慕容景终究还是有些失望了?”裴楠襄一语道破。
叶嫤勾唇而笑,“哪有什么彷徨与失望,不过是看破了一些事罢了。”
裴楠襄深眼将她的反应打量,沉默一会儿,才缓道:“世上之人千千万万,每个人的性格也全然不同。你可以对慕容景失望,但却不能将其余男儿全数认定为无情之人。亦如我裴楠襄,自小出身尊崇,父皇对我也赏识,兄弟对我也恭敬,是以,我不曾经历过慕容景幼年时的那些暗黑与耻辱,心,自然也比慕容景来得干净。叶姑娘不防多注意注意我,兴许能让你觉得我裴楠襄比慕容景好。”
叶嫤冷笑一声,“堂堂大梁帝王,竟也能这般堂而皇之的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也不害臊。”
或许是剖露了心声,又或许是这裴楠襄太过精明能够看透她的内心,是以在他面前,心境也不再如初那般压抑,反而如同破罐子破摔一般松下心神,朝他冷嘲热讽。
他却并无半许怒意,似如心安理得的将她这话接受,只道:“若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便能让叶姑娘心情好,我倒是可以牺牲牺牲。”
心情好?
叶嫤眼角一挑。
她如今这算是哪门子的心情好!
这裴楠襄着实是调.情高手,这句话也说得如此含情脉脉,如此之人,当真会对她叶嫤情根深种?
还不是因为他不曾得到他,是以,心中那征服欲在作祟,便是到了这时,都还在有意无意的撩她。
叶嫤对他此举着实有些不耻,但也深知这裴楠襄的性子,便也不打算与他徒劳的多说什么,仅再度放眼朝坡下的营地望去,眼见营地各处火光旺盛,且营地最前方还有大量兵力排成三列,似如戒备森严。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动身去救大梁太上皇?”叶嫤低声问。
不得不说,这裴楠襄也是沉得住气。
大梁太上皇身中剧毒,危在旦夕,也不见他担忧,且如今那营地里的刘琛随意派遣大量兵力外出,在如此胡乱损耗兵力的情况下,裴楠襄仍像个局外人一般稳着,也不担心他大梁的兵力是否会被刘琛此人耗尽。
是以,这裴楠襄究竟是心态太好,还是另外有所打算?
却是这话落下片刻,裴楠襄便漫不经心的回道:“不急,大戏还未开始,我单枪匹马的过去目标太大,并非明智。待营地一乱,我再趁势过去,自然,可将刘琛斩杀当场。只要杀了刘琛,一切都好办。”
是吗?
叶嫤对他这话倒是有些不信。只因局势至此,即便他杀了刘琛,也不一定能稳住营地的局面,毕竟,慕容景已然出手,大岳国相也虎视眈眈,即便他单枪匹马的过去杀了刘琛,也只会让大梁大军越发军心涣散罢了,有何用处呢?
心头如是思量,却也不打算再与他多言。
论起计谋与腹黑来,这裴楠襄远在她叶嫤之上,是以,她都能想到这些所有的隐患,这裴楠襄自然也能想到,无需她多提。
只是……
叶嫤再度放眼扫了一眼坡下那看似平静的营地,只觉这时的大梁营地,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慎人而又诡异,所有暗藏汹涌的危机,也可一触即发,从而场面大乱,难以控制。
而她叶嫤,今夜只愿当个看客,不愿真正陷入这些纷争之中。
“若是营地一乱,你趁机下去刺杀刘琛时,可否别带上我?”叶嫤低沉沉的问。
却是尾音刚落,裴楠襄便朝她泼了一盆冷水,“今夜,叶姑娘以为你当真可以独善其身?”
叶嫤脸色微沉,“如何不可?只要你将我留在此地,我依旧可以隔岸观火,谁人也无法察觉,且你放心,我也不会做出对你不利之事,即便我心系慕容景安危,但我也绝对不会害你葬身于此,如何?”
“是吗?”一听见‘慕容景’三字,裴楠襄目光蓦地暗沉了半许,眼底冷色重重,似如猎刀一般想要剜掉人心。
他云淡风轻的道了一句,片刻之际,眼中所有卷起的神情便又被他全数压了下来,他仅转头朝叶嫤望来,笑得温润柔和,风华绝代,随即薄唇一启,正要道话,奈何尾音未落,他视线陡然朝她后方落去,目光陡紧,脸上的笑容也顷刻收敛。
“小心!”
他急促的吼了一句。
叶嫤一怔,正为他这突然变了的脸色而诧异,手腕则被他即刻握住,整个人天旋地转一番,便被他拉着在山坡上滚了好几圈。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叶嫤滚得有些晕头转向,待与裴楠襄双双稳住身形后,脸颊上方,竟险险的掠过几道寒光晃晃的利箭。
“上坡上有人!追!”
这时,坡下好几道粗犷的嗓音大吼而起。
叶嫤眉头一皱,发紧的目光朝裴楠襄望来,恰到好处迎上他那双深邃漆黑的眼。
“该是被大梁之兵发觉了。”叶嫤低道。
他突然勾唇而笑,眼神竟是格外的复杂与郑重,“那便只能委屈叶姑娘先与我左躲右藏了。”
尾音未落,陡然勾稳叶嫤的腰身,随即提气飞身而起,带着叶嫤朝山坡里的灌木丛里奔去。
且这片山坡,裴楠襄也似极其熟悉,片刻功夫,他便找到了一处被灌木密集隐藏的洞穴,带着她一道入了洞中。
“你先在此呆着,我去引开追兵。”
他朝叶嫤温声嘱咐,语气格外的关切与温柔,就像是情人之间的难舍难离一般,说完,便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锦袋,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小枚夜明珠塞在了叶嫤手里。
叶嫤捏紧珠子,紧着嗓子道:“你乃大梁帝王,对那些追兵亮出身份即可,何须奔逃?”
她实在有些想不通他为何逃。即便大梁营地被刘琛控制,但裴楠襄乃堂堂的大梁皇帝,且本事滔天,他要降服那些奔上山坡来的兵力,无疑是轻而易举。
却是这话刚落,他仅微微一笑,只道:“我是大梁帝王不假,但也不是所有的大梁兵卫都认得我这个大梁帝王。与其被他们围攻与纠缠,还不如先将你藏在这里,再去好生教训他们。”
说着,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叶嫤的肩膀,“叶姑娘先好生呆在这里,等我来接。此地危险,叶姑娘也莫要想着从我身边逃开,因为今夜,只有我能护你周全。”
倒是好大的口气。
叶嫤满心鄙夷。
只道是这裴楠襄都是自身难保了,竟还大言不惭的说只有他能护她周全。
他这话着实是不中听,也像是虚假之至,奈何裴楠襄却满目认真,他脸上的所有表情也都在全全展露着他这话的真实性与有效性。
叶嫤神色微动,也懒得与他争辩,仅侧耳听了听洞外那隐约而来的大批脚步声,才压着嗓子道:“那你可得用心些了,今夜好歹是你将我带到了这里,再怎么都得将我安全带离不是?如若不然,你我之间这梁子可就彻底结下了,我叶嫤此生,也定不会饶你。”
“放心。”他咧嘴而笑,即便明珠光线微弱,但却衬得他的笑容格外的润朗如仙。
说来,他的相貌也是极其不差,格外上乘。若非这厮一直都表现得太过油嘴滑舌,要不然,他也有清透谪仙的潜质。
只可惜,他却是个满心算计的人,行事偶尔也会小人,倒是可惜了他这身人蓄无害的皮囊。
叶嫤仅朝他点点头,不再多说。
他也不耽搁,当即起身朝洞口行去,只是待刚要出得洞口之际,他听到叶嫤那稍稍压低而又沉杂的嗓音,“小心些。”
依旧是短促的三字,未曾夹杂什么暖人的温度。
然而这话入耳,裴楠襄却感觉格外中听。
与叶嫤相处这么久,倒是从不曾得她关心,如今虽也知她这话毫无半许男女之情,但她能够说出这三字,便已表示对他不再抗拒,不再敌对不是?
心情一好,脱口之言便也带着几许甜腻誓言一般,“放心,好生等着我便是。我以后还要让你当我的皇后,我这番出去定会小心惜命要不然我以后哪来的命娶你!”
这话入耳,叶嫤目光一沉,满心冷嘲。
裴楠襄这个人啊,的确不适合对他好,也不适合温言之语,只因这人太过自恋,容易多想,且他这嗓音带着极为难得的甜腻,仿佛欣慰至极。
叶嫤甚至可以想象此际他那脸上定挂着春风如沐的笑容。
只可惜……
她说的‘小心些’,只是当做寻常友人之间的辞别,并无其它之意。
兴许与他再见之际,她与他就是刀剑相向的敌人了。
仅片刻之际,裴楠襄便彻底消失在洞口外的灌木丛里。
叶嫤一直保持警惕,侧耳倾听,不久,便听见洞外不远处有人大吼,“在那边!”
顷刻,嘈杂的脚步声像是突然瞄准了背离山洞的方向,越奔越远,而后,远得全然无法让她听见。
周遭,再度恢复沉寂,压抑无声。
这洞子极为潮湿,再加之天气寒凉,叶嫤静立在洞里,只觉得浑身发寒发冷,她忍不住稍稍裹紧了身上的袍子,待再度朝周遭仔细听了听,确定周遭再无任何声响之后,她才冷下目光,足下一动,极其干脆的朝洞口行去。
此际,无疑是逃离裴楠襄身边的最佳时机。
虽裴楠襄一遍遍的如同誓言似的说着会护她周全,也虽裴楠襄至始至终不曾真正害过她,但无论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再加之她不愿受人束缚与捆绑,此际,便只能趁此机会即刻逃走。
她用手心将明珠握紧,手指仅稍稍留得半许缝隙任由明珠的光亮洒落出来,由此来照亮足下的路。
她也并未朝山洞后方的路奔去,而是选择了山洞右侧的路奔走。
一路上,她速度极快,小心翼翼,即便身子被周遭荆棘划破,也不敢轻易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