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楠襄这才稍稍敛神一番,朝那侍奴点点头。
侍奴毫无耽搁,即刻起身退下。
周遭气氛再度恢复平静,徒留清风拂荡,卷着几许浅浅的冷梅香味。
裴楠襄朝叶嫤望来,那清俊儒雅的脸上再度恢复最初的从容与温柔,缓道:“我知叶姑娘并非寻常女子,不易对我动心,但我也说过,我会一直等,总有一日,叶姑娘会发现我的好。”
说完,笑盈盈的转移话题,“那人已是入这新殿来了,叶姑娘可要与我一道过去看看戏?”
叶嫤深眼将他打量,将他眼中的所有戏谑与兴味之色全数收于眼底。
思绪也越发的翻腾上涌,对那突然入得新殿之人略微好奇,也略微紧张。
她的确不知来的人会是谁,也心存忧虑,担心来的会是平乐王。
只是转而一想,心中难免浮出几许自嘲开,如今她叶嫤都已是自身难保了,岂还有能力与精力去关心他。
且如今的他啊,许是根本不知她已再度被裴楠襄带回了国都城,说不准这会儿,他正与那顾明月或国相千金纠缠……
思绪至此,她脸色也稍稍沉了下来,心底深处,略有几许突兀的闷痛感。
裴楠襄看出她的异样来,稍稍收敛住面上的兴味之色,略是认真的问:“怎么了?”
叶嫤蓦地应声回神,缓缓摇头,无心就此多言,仅故作自然的站起身来,垂眸望他,“皇上不是想带我去看戏吗?此际可否动身了?若是晚了,许就没戏可看了。”
她语气平缓无波,低落的心境也掩饰得极好。
裴楠襄并未立即回话,仍是仔细将她打量。
面前的叶嫤,即便再怎么努力掩饰情绪,也无法全然掩盖住她眼中的波动与黯然。
他自然知晓她有心事,只是不出所料的话,她的心事应该与慕容景有关。
这个女人啊,看似坚强,看似不近人情,但对那慕容景却是真的好,好得能为他排斥一切男人,甚至,献出自己的性命。
只是,值得吗?
他不禁心生嘲讽。
慕容景可是在卑微与阴暗里长大的人,心境本是扭曲,他越是想要摆脱幼年时的一切低贱与践踏,他便越是发了疯的想要拿下诸国,彻底成为这天下至高无上的人,他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内心深处的卑微与凄惨,才能讲以前那些所有的忍辱负重与憋屈彻底封存,才能彻底心安,只可惜,他永远都意识不到他越是这样,便越是容易失去他最为重要的东西。
亦如,叶嫤。
心思至此,勾唇而笑。
他俊美的面上,也再度展露出几许兴味来。
他不急的,只需稍稍等待便是,不久,叶嫤定会被慕容景伤透,那时,不愁叶嫤不知他裴楠襄的好,从而心甘情愿投靠他。
“好戏,自然是要看的。”待片刻后,他才慢悠悠的回了叶嫤的话。
说完,稍稍起身,待站定在叶嫤身边,便要下意识来牵叶嫤的手,叶嫤则蓦地后退两步,戒备凝他。
他的手下意识顿在半空,却是仍未生气,也不觉得尴尬,仅自然而然的朝叶嫤勾唇笑笑,缓道:“叶姑娘且随我来。”
说完,便踏步而行,在前带路。
叶嫤转眸将他的背影凝了一会儿,才开始踏步跟去。
这座新殿极大,即便是寒冬之际,这里的树木也仍是茂密,似乎全然不惧严寒,也不知是什么特殊品种。
周遭之处,小道蜿蜒,岔道也多,随处也能见得假山水榭,亭台楼阁,环境倒是清幽别致。
因着叶嫤的衣着并非是新殿宫女的样式,再加之裴楠襄步伐缓慢,有意与她并排而行,即便她再怎么刻意的与他拉开距离,但他仍是肆无忌惮的朝她靠近,偶尔之际,还会回头过来望着她笑。
他如此的举动,着实惹得路上遇见的那些新殿侍奴惊诧的朝叶嫤打量,满目震撼,浑然不知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如何能得裴楠襄的亲近。
只道是这大梁帝王,乃自家公主最爱之人,自家公主不惜为了他而修建这座宫殿,如今倒好,竟这么快就有人来撬公主的墙角了,当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叶嫤也满面发紧,心头自然也是不好受,只觉周遭这些新殿侍奴的目光太过此言,似乎要将她彻底看穿一般。
她知晓,裴楠襄也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带她往人多的地方走,故意与她靠近,故意让她高调,故意让她不得安生。
想必不久,那霓凰公主便要因吃醋而找上门来了。
心思至此,她忍不住压着嗓子出声,“裴楠襄,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既是要让我在这新殿高调至此,陷我于危,又何必假惺惺得给我面纱,让我隐藏身份?”
她着实是有些气恼,也着实憎恶裴楠襄这玩弄人的手段。
或许是她问得太过直白,语气也不善,他明显一愣,眼中略有愕然之色浮动。
却又片刻,他竟好脾气的微微一笑,缓道:“倒是我疏忽了,未能注意到这些。只因不想离叶姑娘太远,便忽视了周遭来往宫奴的眼光,但叶姑娘放心,即便这些人怀疑上你,我也能护你安稳,不会让人打扰到你。”
他嗓音极其的柔和,温润从容,似如君子一般在友好赔罪。
叶嫤的一腔怒火顿时砸在了软钉子上,有怒却是发作不出来了。
心中也因裴楠襄对她的这种软绵态度更是无奈至极,或许他干脆的对她来狠的,又或者是肆无忌惮的利用,也许更好,但无奈就无奈在他从不对她发火,态度一直温温和和,着实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裴楠襄,你究竟想做什么?若想利用我来做什么,你直接说,直接做便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的对我!”她极其无奈的道话。
他又是一副温润如风的笑脸,“我只是想对叶姑娘好。”
疯子!
叶嫤再也无法与他交流下去,深吸几口气,垂头下来,不再言话。
他也不多说,继续在前带路,只是这回,或许是顾虑叶嫤的感受,他不再有意无意的与叶嫤并排而行,更也不曾回头看她,反而是一直与她保持五米之距,淡定行走。
则是不久,他便领着她一路登上了新殿南侧的那座三层高的阁楼,阁楼四周全数飘垂着白纱,冷风而来,白纱随风飘拂,颇有几许浪漫而又仙雅的意境。
裴楠襄领着叶嫤坐定在阁楼一侧的圆桌旁,这处的位置极好,稍稍顺着面前飘垂着的轻纱的缝隙朝下一望,便能恰到好处的望见楼下不远的那处假山林立,小桥流水的园子。
园内的梅花也是开得正盛,灿红一片,空气里,仍是弥漫着轻轻浅浅的冷香。
园子虽风景大好,环境清幽,然而那园子里却无任何人烟,空荡得不能再空荡。
“皇上此番领我过来,只是为了让我观看楼下那座空园?”
她抬头朝裴楠襄望来,忍不住问。
他并未观她,目光仍是兴味的垂落在楼下那座园子里,厚唇而笑,“再耐心等等。”
叶嫤眉头一皱,无可奈何,只得按耐心神继续等待。
却是不久,果然见得有抹满身白袍的人正狼狈的被两名侍卫粗鲁的拖拽着从园子的一侧行来。
而那白袍之人显然不甘,不住的用力挣扎,大声而吼,“求公主消消气,饶墨殇一回。墨殇此生挚爱公主,绝无二心,求公主消消气,留墨殇在你身边继续伺候,求公主,求公主!”
凄厉的嗓音,似是染着无尽的悲痛,仿佛要肝肠寸断一般。
叶嫤心口一紧,越发仔细的朝那人打量,只见他身上白袍有几处已被血色染透,墨发凌乱,左脸上赫然有道鲜明的五指印,双目也红肿不堪,似已悲痛欲绝。
然而即便到了这种程度,他仍卑微低贱的祈求霓凰公主消气,祈求霓凰公主留他下来,这样的他啊,着实令她心中又怒又无奈,只觉这样的姬宣,哪里是她认识的姬宣,明明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枉费她前两日还那般拼力的救他!
“你带我来这儿,就只是为了让我看姬宣的笑话?”
待沉默一会儿,叶嫤才朝裴楠襄低哑出声。
姬宣的模样太过卑贱,她着实是有些看不下去,更无心再看。
无论如何,这都是姬宣的选择,她虽不耻,但也无心就此看戏,全然将姬宣的所有卑微与低贱收于眼底。
裴楠襄神色微动,看她一眼,“大梁赫赫有名的姬宣公子,如今却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也是毕生耻辱了。”
是吗?
叶嫤眼角微挑,不说话。
裴楠襄抬头朝她望来,顺着她方才的问话回道:“我的确是要带叶姑娘来看姬宣的好戏,只是,我却想征求一下叶姑娘的意见,依照叶姑娘所想,姬宣此人,我们如今可要救下?”
什么叫‘我们’?
她叶嫤何时上了这裴楠襄的贼船,甚至还与他成了‘我们’?
对于他这话,叶嫤不敢苟同,心生抵触,她冷眼观他,“你问我意见做何?你想做什么,直接去做便是,何须听我意见。”
他微微一笑,冠冕堂皇的道:“既是要与叶姑娘为伍,自然得征求叶姑娘意见,且比起我来,叶姑娘更了解姬宣,更知晓姬宣此人能否重用不是?”
叶槿眉头一皱。
裴楠襄此举看似光明磊落,有意征求她意见,但她却觉得一旦她顺着他的话给他意见了,就像是要彻底与他为伍,无法摆脱了。
她沉默片刻,低沉沉的问:“我的意见,你能采纳?”
他轻笑一声,“大多都可采纳。我一直都相信,叶姑娘也是足智多谋之人,只是常日被慕容景遏止了你的才能罢了。且我裴楠襄也不是慕容景,我尊重叶姑娘的一切,甚至愿意与叶姑娘并肩作战,共创这盛世繁荣。”
叶嫤深吸一口气,脸色隐约有些抑制不住的发白。
心中也有一道道猛烈的自嘲感在起伏上涌,难以压制。
她从来都没想到,她一心想与慕容景并肩作战,一心想为慕容景分忧解难,奈何慕容景一次次的将她推开,宁愿舍下身段去与顾明月逢场作戏,却仍是不愿相信她叶嫤也能帮他。
如今倒好,慕容景不曾做到的事,这裴楠襄竟能如此信誓旦旦的说到,做到,这种剧烈的反差,着实让她满心震撼,无奈而又自嘲。
或许,这裴楠襄的确是了解她,也知晓她的心意,从而适当的逢迎,而慕容景,只会主观性的一直护她,让她离开这些是非,但却从来不曾知晓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心思至此,怅惘之至。
却是正这时,阁楼下方突然传来一道道狰狞的打斗声。
叶嫤蓦地回神过来,下意识垂眸望去,便见姬宣正被那两名侍卫拳打脚踢。
整个过程,他仅是卑微的抱头,任由那两名侍奴踢打,嘴里也一直在唤,“求公主留下我,求公主,求公主!”
如此场景,让叶嫤目光一颤,莫名恼怒。
她甚至想冲下去质问姬宣,问他是不是下贱至此,堂堂男儿竟还要祈求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让他留下!
她袖袍中的手也稍稍紧握成拳,却是这时,裴楠襄在旁有意无意的煽风点火,“姬宣身上本是有伤,依照如此这般打法,许是不久,那小子就被打死了。”
叶嫤冷眼观他,“你不是想和他合作么,你舍得看他被打死?”
他微微一笑,“有何舍不得的?我只在意叶姑娘,也只听叶姑娘意见,他死与不死,与我无关。”
叶嫤被他这话噎住,咬牙切齿,待得片刻,眼见那地上的姬宣口吐鲜血之际,她目光一紧,终是朝裴楠襄出声道:“姬宣此人也是足智多谋,你若当真能驾驭他,自然事半功倍,极易成功。且他还知晓霓凰公主与大岳国相的软肋,你若当真能救下他,对你而言并非坏事。”
他悠然凝她,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敲击桌面,目光深邃至极,似要将叶嫤看透。
叶嫤冷眼观他,眼见他一直不回话,正要再度出声,他则突然叹息一声,“叶姑娘果然还是心善之人,明明不愿给我意见,不愿与我为伍,却能为了姬宣而妥协。只是我更希望叶姑娘此番委婉劝我救姬宣仅是因为姬宣还有利用的价值,而不是……你在怜悯他。人若太过良善,容易被人利用,被人欺负,叶姑娘如此善良,毫无半点锋利与蛇蝎,倒让我有些后悔让你来观戏了。”
叶嫤满目复杂,有些不解他这段话。
只觉这裴楠襄的心思也是反反复复,令人捉摸不定,难道她善良一点不好?亦如这次,正因她心中还残存着良善,他才能趁机利用她不是?如若不然,一旦她冷硬似铁,他拿她还有用?
且他如今要的不就是这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