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嫤面色微动,眼底深处,缓缓有冷冽的霜色滑动。
待沉默半片刻,她才转身过来,踏步往前。
性命攸关,她自然得好生将利弊权衡一番,且如今也不知那霓凰公主究竟是何心性,更也不知霓凰公主对这姬宣到底有多看重,如此之下,她只得先行为姬宣救命,也算是在自行保命。
如若不然,倘若那霓凰公主当真是容易滥杀无辜之人,一旦姬宣呛死之事惹她震怒,这个墨府的所有人的性命,连带她叶嫤,都会遭殃。
思绪至此,满心通明。
眼见她转身回走,管家几人也是稍稍松了口气,仅片刻,管家忍不住道:“倘若姑娘救好了公子,姑娘大恩,我墨府上下之人皆会铭记在心。”
叶嫤心生冷笑。
铭记在心么?
倘若这些墨府之人知晓她真正身份了,怕是都得对她喊打喊杀,那时候,这些人又岂会真正记得她的恩情?
只是这般心思,她也并未有意表露,待站定在管家面前后,她眉头微蹙,低沉道:“我仅是个寻常之人罢了,并非医者,是否能否救得了墨殇公子,我也不知,也望管家莫将希望太过寄托在我身上,此番紧急差人去府外邀来大夫才是最为重要之事。”
说完,不待管家反应,便垂头朝那脸色已然惨白的墨殇扫了一眼,也未耽搁,当即蹲身下来,两手交叠,掌心蓦地贴上姬宣的胸口,开始猛力的按压。
瞬时,姬宣瘦削的身子跟着她的按压而抑制不住的颤动。
在旁几名墨府家奴看得心惊胆战,管家倒吸几口气,忍不住道:“姑娘轻些,轻些。”
因叶嫤按压的力道太大,似是浑然未将姬宣当做人看,动作也略是夸张,仿佛要将姬宣的胸口压塌一般,管家心急如焚,担忧之至,却又不敢轻易打断叶嫤,只得急声相劝。
他们这些墨府之人,一直都知晓公子有恐水之症,他们也一直小心翼翼的将公子守着,一直都想避免公子落水之事发生,奈何他们都仅是重视公子是否落水,却又恰恰不曾重视公子呛水之后该如何施救。
其实这呛水之症,叶嫤也并非知晓确切的救治之法,不过是小时候被叶箐经常推入水中过,几番呛水之时,娘亲也曾如此按压她的胸口施救过。
且这般按压胸口的施救之法,对她倒是有用,但就不知对这姬宣是否有用了,也因着实不知效果如何,才只能稍稍加大力道,以图让效果越发明显。
“管家放心,我心里有数。”待片刻,叶嫤适时回话。
说着,姬宣的嘴角便开始有水返涌出来。
叶嫤神色微动,持续按压。
在旁的管家几人急得发慌,纷纷屏息凝神,再不敢多言,双目只得紧紧锁着姬宣的嘴角,看着那源源不断的水从姬宣嘴角冒出,心中是又喜又忧。
叶嫤鼓足了劲儿,继续一下接着一下的按压,待得半晌后,姬宣突然猛咳了一声。
叶嫤愣了愣,下意识停止手中动作,待垂头朝他扫去,便恰到好处的见得他那两排浓黑的睫毛颤了颤,随即刹那,他眼皮一掀,露出了他那双略是朦胧迷茫的眼瞳。
那双眼瞳,漆黑得犹如珍惜的黑曜石,本是极为好看的,却又仅是片刻,他眼中的所有迷离之感陡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片清明锐利的光芒。
终是回魂儿过来了?
叶嫤眼角一挑,默了片刻,勾唇朝他一笑。
他面色蓦地沉了半许,整张脸仍是惨白惨白的,并无半点酒后的醉色。
“公子,您可算是醒了,可以哪里还觉得不适?”墨府管家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急忙朝姬宣问。
姬宣似如未觉,仅一直将叶嫤盯着,并未回话。
叶嫤自然而然的起身站定,抬手随意的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屑,淡道:“方才倒是得罪了,只因为了及时救墨殇公子性命,便未能顾及其它。”
姬宣神色紧了紧,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突然合了眼,薄唇一启,“多谢。”
短促的二字,绵长而又诚恳,似如极为难得的发自肺腑。
叶嫤略是怔愣,未料这人的嘴里竟也能吐出如此情真意切的的‘谢’来,只是又想起此人的所作所为,心中仍无半点的波动与释然,仅朝他再度勾唇而笑,漫不经心的道:“墨殇公子的谢,我倒是承受不起,也望公子莫要再坐在湖边饮酒,你这一坠河,连累的可不止是你一人的性命,而是整个墨府上下之人的性命。”
姬宣仍是合眼,只是稍稍皱了眉头,似是对叶嫤这话略是不喜。
叶嫤神色微动,也识趣的未再多言,仅道:“既是公子已然醒来,我便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不待姬宣反应,便转身离开。
却是足下刚走不远,身后再度扬来姬宣那嘶哑低沉的嗓音,“来人,好生送姑娘回药筑去。”
这话蓦地飘入耳里,叶嫤忍不住心生冷讽,想来这姬宣终究是信不过她,即便她这回再度救了他性命,他也仍是要差人‘送’她,有意一路监管,不让她在墨府兴风。
她满心通透,也未点破,更未回嘴,仅如未闻一般,平缓自若的往前。
则待饶过假山后,耘千与味千便已跟了上来,亦步亦趋的行在她身后半步之距。
叶嫤满目幽远的朝前打量,默了片刻,才转头朝耘千扫了一眼,缓道:“今夜墨殇公子落水,大为受惊,方才管家也已差人去邀霓凰公主了,不知,霓凰公主等会儿可会入府来?”
耘千眉头微皱,面露无奈。
在旁的婢子味千心直口快的道:“公主夜里怎会来这里呢!公主一直都有个规矩,夜里不入任何公子的府宅,只会一直留守在公主府里。即便往日公子侍寝,也都是公子夜里主动去往公主府,而非公主来我们墨府。”
是吗?
“霓凰公主既是宠墨殇公子,又为何不让墨殇公子入住公主府?”叶嫤稍稍按捺起伏的心绪,平心静气的问,嗓音也是极为的自然从容,毫无锋芒与试探之气,似是随口问出来的一般。
味千低声道:“本来公子以前的确是住在公主府的,可后来因公子得宠,公主便赐了公子一座墨府,有意要让公子自立门户,说是要要让公子如大岳其余有志男儿一般,自行做出一番成就来,如此也能真正配得上公主。”
说着,叹息一声,“奈何公主虽是一片好心,但却又因此阴差阳错的造成了公主与公子之间的疏离,毕竟,如今公主府再无公子的所住之处,公子也无法随时呆在公主身边,如此一来,公主府其余狐媚之人,便能趁机多陪公主,更能趁机夺得公主的宠了。”
“墨殇公子那般爱霓凰公主,想来无论如何,霓凰公主也都是爱墨殇公子,甚至会将墨殇公子放在心中第一位的。”叶嫤适时出声。
却是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在旁跟着的耘千也叹息了一声,低沉答话,“公主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准呢。当初公子就是一直认定公主对他一心一意,才会为了公主去大梁闯荡,奈何公主心思不定,在公子离开大岳国都后,公主与其余面首的荒唐事也是从未消停过,如今这回,公主更像是与府中新入的某位公子时时腻在一起,似是已然动了真情。也正是如此,公子今日才会如此醉酒失态。”
耘千这话说得依旧直白,也因亲眼见得叶嫤再度救了自家公子,心中对叶嫤也越发信任,是以满心的心里话也不曾刻意朝叶嫤隐瞒。
则待她这话一落,味千也跟着接话道:“公子从来都不曾像今夜这般喝酒过,看来定是因为公主与那位新公子的事伤心了,我们家公子为了公主付出这么多,公主可千万不能付了我们家公子才是,若是不然,我们公子……”
话刚到这儿,她下意识噎住,那些所有狰狞而又严重的后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叶嫤神色微动,默了片刻,故作劝慰,“放心,新的不如旧的好,再论及感情,新的也无旧的深。霓凰公主是个聪明人,定不会负了墨殇公子的。”
味千与耘千皆是眉头紧皱,面露起伏与怅惘之色,一时之间,也未再回话。
冷风浮动,越是凉薄。
只是头顶天空里的那轮月亮仍是皎洁明亮,清透之至。
这般季节,竟还能看见如此月亮,也是极为难得的,只是这里地处草原,周遭吹来的风的确比大昭要厉害得多,且寒冷似刀,仿佛要将人的皮肤给割破似的。
叶嫤浑身都被风吹得紧绷,她忍不住伸手拢了拢衣裙,低头往前,待抵达药筑后她便迅速将周遭门窗合上,待寒风彻底被阻隔后,凉薄的身子,这才稍稍的缓和过来。
夜色深沉,周遭徒留冷风浮荡,安静得诡异。
叶嫤毫无睡意,待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后,才安然坐定在软榻,兀自沉默。
此番出门一趟,也算是稍稍将墨府地形查探了一回,虽是这墨府的守卫不多,但她若要逃出府去,仍是极不容易,但若要从姬宣今夜坠湖之地的院墙处逃走,倒也稍稍可行。
只是,一旦逃出墨府,她又何去何从呢?即刻去大岳国相府寻找平乐王?
这般心思刚在心中滑过,便被她全然否决,只道是姬宣都想利用她来牵制平乐王,大岳国相定也有此心思,倘若她主动去了大岳国相,岂不是自投罗网,彻底坏了平乐王的大局?
越想,心思便越发幽沉。
却是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一道诡异的石子儿落地声,这声音不大,但却顿时惊起一片冷喝声,“谁!”
叶嫤面色一变,陡然回神,下意识循声望去,只闻数道脚步声迅速而远,随之不久,不远处便突然扬来一道道狰狞的打斗声。
叶嫤眉头一皱,心思乍沸。
正当起身之际,不远处的屋门突然被耘千二人撞开,两个婢子匆匆而来,紧着嗓子朝叶嫤道:“姑娘,府中入了刺客,姑娘快些随奴婢离开此处。”
叶嫤按捺心神一番,缓缓起身,足下刚刚站定,味千与耘千二人已上前来一左一右的将她的胳膊拉着往前。
却是三人未走几步,前方突然闪来两支利箭,味千与耘千闪躲无法,纷纷腿脚中箭,狼狈跌倒。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叶嫤心头陡跳,纵是满面起伏,但理智仍在保持镇定,只觉此番定是平乐王或是苏晏的人来了。
只是如此营救之法,无疑是太过打草惊蛇,苏晏那般精明,又怎会如此不计后果呢?
却是正待思量,一抹黑袍之人突然从屋门处闪了进来,不待叶嫤反应,便伸手扣准叶嫤的手腕,冷喝一声,“走!”
短促的一字,即便再怎么急促,再怎么英猛,但叶嫤仍还是分辨得出来……这是女子的嗓音。
她猝不及防一怔,转头仔细将她打量,只见她满身黑衣,身形娇俏,面蒙黑纱,满头的青丝也全然编成了一根根的长鞭,而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则是炯炯有神,英勇之至。
她眼角微挑,并未出声,仅略是配合的跟着她跑出屋门,奈何刚刚跑至药筑的院门前时,便见院门外竟不知何时已然陈列着二三十名拉弓带箭的侍卫。
而那站在侍卫们最前的一人,却正是那刚刚还落了水惊了魂的姬宣。
此际的姬宣,早已换却了方才的湿袍,着了一身长白的袍子,只是他湿发披散,脸色仍是有些惨白,整个人看着犹如黑白鬼魅,极是慎人。
他那张脸上,也并无半许情绪的起伏,反而是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似如这突然闯入府中的刺客,在他眼里不过是名无足轻重之人,毫无分量。
他就这么斜眼将叶嫤二人盯着,闲散如定。
而天空明月的清辉打落下来,将那些侍卫手中的箭头齐齐照亮,银色森冷,悚人如麻,仿佛下一刻,那些所有噌亮的冷箭便要脱弓而来,将人射成血蜂窝。
瞬时,女子下意识拉着叶嫤止了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