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这样说了,叶嫤自然也不打算再委婉,“裴公子初登为皇,即便根基不稳,也并非离开大梁闲游的好时机,裴公子虽明着说是想让大梁二皇子对你放松警惕,但此举无疑是在冒险,也容易适得其反。倘若大梁二皇子当真趁此机会在大梁兴风,结党营私,拉拢群臣,夺取兵权,那时候,虎大为患,即便裴公子有完全对策,也不易将他制服。”
裴楠襄缓道:“二皇弟虽鲁莽,但身边不乏有志谋臣。那些谋臣皆不可小觑,这也是在下登基之后无法即刻除掉他的缘由。只不过,虽为厉虎,但终究长不大,在下也不会给他时间长大,在下虽不在大梁国土,但在大梁的暗中布置皆未落下,不出两月,二皇弟定全盘皆输,且输得心服口服。”
叶嫤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问:“不知裴公子在暗中布置什么?”
他轻笑一声,温润的瞳孔里稍稍漫出几许欣悦之色,不答反问,“叶姑娘终于对在下之事好奇了?又或者,叶姑娘心意松动,有意随在下一道,平定大梁?”
叶嫤眼角微抽,只道是明明是在讨论这般棘手的话题,他却还能将这话题上升到她叶嫤是否心意松动。即便她叶嫤心意松动,也不过是想委婉的将他劝离大昭国土罢了。
只是这般心思,她却无心对他表露,裴楠襄在她面前看似诚恳,连许明渊之事都随口言道,仿佛并无任何隐瞒,却也正是因为这点,他那坦然而又满身浓烈厚重的自信,才让她心生畏惧。
毕竟,即便是平乐王在她面前,也并不如裴楠襄这般自信的,即便平乐王心有大计,也绝不会逢人便说,张口便来!裴楠襄既有这份坦然的魄力,便证明他心计在握,根本没怕事。
“我身为大昭之人,怎能跟随裴公子一道去得大梁。今日我与裴公子说这些,只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想给裴公子说几句贴心的话罢了。”叶嫤默了片刻,才故作自然的出声,说着,眼见他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微微一深,她应付的朝他笑笑,将话题拉了回来,“裴公子还未回答我方才的话。”
裴楠襄神色微动,却是并未立即言话,待将叶嫤凝了片刻后,才极为难得的将目光挪开,缓道:“朝中不少武将,皆为二皇弟党羽,连带在下的父皇,虽明知二皇弟野心,却让在下念在手足一场,放其一马。只可惜,如二皇弟这般人,又岂会屈居于藩王之位,在下,也不可真正放过他。在下来得江南,不过是让二皇弟放松戒备,大肆扩充兵权,亦或是招兵买马,待其稍稍发展壮大,二皇弟定坐不住的要举旗反叛,那时,在下之人会以二皇弟叛国的罪名,公然领兵征讨,押他入狱。”
叶嫤眉头一皱,深眼凝他,“待二皇子兵马发展壮大时,裴公子当真还能降服得了他?你方才也说了,朝中大多武将都是向着二皇子……”
不待叶嫤后话道出,他悠然自若的笑,“区区几个朝中武将罢了,并无太大兵权。二皇弟暗中招兵买马,在下,自然也在差人暗中收买人心,神不知鬼不觉的调遣兵力。”
叶嫤一怔。
他笑得越发自信,“在下虽离开大梁多年,但在下这个大梁太子,当初也并非白当的,即便在大梁无深厚根基,但在下若要拿下谁人,谁人岂能逃过在下掌心?”
悠然温润的嗓音,仍旧和煦得如同三月暖风。只是这番话语的内容,却是强势逼人,寒冷凉薄。
这才是裴楠襄这风华如玉的外表下该有的强势与野心。
叶嫤并未言话,仅垂头下来,兀自将他这话好生消化。
且也不得不说,裴楠襄着实是自信,他要的,并不是使用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去对付大梁二皇子,他要的,是硬碰硬的较量,他要让大梁二皇子打从心底的知晓,无论是在谋略还是兵力上,他都及不上他裴楠襄,从而输得心服口服。
“裴公子此举,虽是光明正大的较量,只是,此举仍是风险太大。毕竟,两军交战,变数太多,裴公子执意如此,也是在冒险。”待片刻,叶嫤才稍稍敛神下来,低沉回话。
裴楠襄勾唇而笑,嗓音突然变得有些幽远,“还能如何呢?在下那父皇啊,不喜皇族子嗣自相残杀,也喜爱二皇弟那两个孩儿。如此,即便二皇弟再不济,在下也不能轻易动他,若不以二皇弟叛国之罪将此事闹大,父皇,又岂会站在在下这边,同意杀却二皇弟。”
叶嫤沉默片刻,“既是大梁太上皇心疼二皇弟,裴公子束手束脚之中,为何不暗中用毒?你若差人暗中对二皇子下毒,二皇子定能毙命。”
裴楠襄顿时轻笑一声,“你今日来,便是专程建议在下对二皇弟下毒?”
叶嫤不言。
他悠然道:“二皇弟身边谋臣不少,藏龙卧虎之辈也多,区区下毒,岂能难住那些谋臣?说不准会弄巧成拙,被二皇弟抓住在下的把柄,反咬一口。”
叶嫤嗓音越发沉下,“二皇子身边那些谋臣,当真如此厉害?”
他眼中略有赞赏之色滑动,稍稍点头,随即公正评判,“的确厉害。至少其中两个最为得力的谋臣,连在下都有心拉拢。”
说着,转头朝叶嫤笑笑。
叶嫤心头有数,只道是能让裴楠襄欣赏佩服之人,绝非简单。也难怪那大梁二皇子能在裴楠襄眼皮下活下来,想来定也是那些谋臣的功劳。
心思至此,叶嫤才再度按捺心神一番,缓道:“二皇子身边的谋臣虽不可小觑,但也并不是完全不易对付。我还是认为,领兵硬碰硬的攻打,绝非好事,裴公子若想让二皇子一败涂地,许是,还有另外一种法子。”
裴楠襄眼角微挑,似是并未将叶嫤这话太过放于心上,仅是随即朝叶嫤问:“叶姑娘有何高见?”
叶嫤不再耽搁,“高见虽是没有,但也有一席话想说给裴公子参考参考。亦如,裴公子何须等到二皇子兵力强盛之际再对付他?前两日不是有大梁刺客来袭吗?许是,裴公子可以将计就计,故意差人散播你被大梁二皇子之人刺杀殒命的消息。那时,凌桑专程回大昭对太上皇禀报此事,太上皇定怒,大梁上下定震撼,如此之下,二皇子绝对坐不住,各种舆论以及太上皇的施压定让他再无立足之地,只能被逼无奈的举兵反叛,只要他一反,太上皇绝不会包庇他,且他兵力并未足,裴公子再差人将其控制,也更容易。”
冗长的一席话,她说得极其认真,待嗓音落下,她目光便再度凝在裴楠襄面上,仔细打量。
裴楠襄面色极为难得的厚重半许,连带那双常日里温润带笑的眼睛,都已不知何时卷满了一层复杂。
待沉默半晌,他才道:“叶姑娘此言,倒是胆大。”
叶嫤满面淡定,“若要做大事,自然得胆大。”
“在下若将计就计的在大昭诈死,将此事嫁祸于二皇弟,虽的确能逼二皇弟自乱阵脚,但在下亡故他乡的消息一旦公诸于众,在下这君王之位,也备受殃及。”裴楠襄默了片刻,嗓音幽远。
叶嫤微微一笑,缓道:“裴公子亡故的消息一旦公诸于众,别说大梁二皇子,便是大梁上下所有野心之人,皆会趁乱而起,原形毕露。那时候,裴公子再一个一个绞杀,彻底诛灭叛党,清理朝堂,岂不更好?再者,裴公子炸亡的消息并不会持续太久,凭裴公子的本事,想必只需三日,定能将二皇子一党以及其余乱党诛灭,而待三日后,裴公子再差人昭告天下,宣称你因有天子龙气庇佑于你,让你逃过此劫,如此,裴公子真龙天子满身福泽一说,更会让你民之所向,万民敬仰。”
裴楠襄目光越发一紧,似是全然将叶嫤这话听入了耳里,仔细思量,极为难得的有些跑神。
叶嫤也不再多言,仅淡然凝他,兀自等候。
两人一道沉默许久后,裴楠襄才朝叶嫤道:“叶姑娘此言,在下倒是受教了。”他极为坦然,也略是谦逊。
叶嫤缓道:“其实我想的这些,裴公子应是也能想到,只不过,裴公子太过君子,太过自信,是以只愿与二皇子硬碰硬罢了。只是还是那话,硬碰硬的拼杀,变数太大,裴公子没必要如此冒险。再者,裴公子倘若当真觉得我这法子好,那裴公子便不可再耽搁,需在二皇子兵力未强之际及时散播亡故的消息,从而及时暗中的潜回大梁,控制事态。”
她终是将她心底最后的一段话说了出来。
绕了这么大的弯子,也努力为裴楠襄出谋划策,为的,便是让他及时散播亡故的消息,从而及时离开江南。
此举虽也是在帮裴楠襄,也许会与平乐王对裴楠襄的计划有所违背,但这几日发生之事太过诡异,再加之许明渊又突然来了江南,怪异之至。是以一切之事,便必得先下手为强才是,先行占得上风才可。
且她如此之举,也算是给了平乐王周转的机会。
倘若平乐王真想对付裴楠襄这个大患,从而保得大昭日后安宁,那么平乐王就一定要在裴楠襄潜回大梁国都之前,差人拦杀裴楠襄,从而再将此事也一并抛到大梁二皇子头上,让那已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大梁二皇子彻底成为替罪羔羊,这对平乐王来说,也算好事。
此事兹势体大,牵涉极多,务必环环相扣,也的确是兵行险招。
只是还是那话,懦弱胆小成不了大事,无论是裴楠襄也好,平乐王也好,都不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叶姑娘这话,在下先记下了。”
片刻,裴楠襄再度平缓道话,嗓音已逐渐恢复温和。
叶嫤顺势回神过来,点到为止,也不打算多言,免得适得其反,仅朝他微微一笑,随即便转了话题寒暄几句,而后便告辞离去。
这回,裴楠襄极为难得的未留她。
此举也正合叶嫤心意,则待彻底出得妙手阁并登上马车后,叶嫤嘈杂的心,才彻底的松下。
马车颠簸往前,渐行渐远。
而那妙手阁二楼的雕窗旁,裴楠襄依窗而立,目光一直凝在叶嫤的马车,即便叶嫤的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他也仍是失神的望着,面色凝重。
待许久,迎面而来的风突然有些发凉,裴楠襄才蓦地回神过来,抬头一望,便见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竟有雷雨之兆。
他眼角一挑,目光越发深沉。
叶嫤刚回别院的主屋,天空变有闪电划过,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道响雷。
叶嫤眉头微蹙,差人合上了所有雕窗,待片刻,雷声与倾盆的雨声才全然而下。
屋外,滴答成片,风声簌簌。
这时,屋门轻轻被人敲响,而后便是一道小心翼翼的询问声,“叶嫤,小……我,我可不可以进来?”
这是楚凌轩的声音。
叶嫤微微一笑,倒是未料经过昨夜之事,楚凌轩竟然学乖了,规矩了,来她这里也终于知道要好生敲门询问了。
“进来。”仅片刻,她懒散道话。
这话刚落,楚凌轩便急忙推开了屋门,随即满身风雨狼狈的钻入了门来。
叶嫤抬眼扫他,不待他靠近,开口便问:“凌轩公子将偏屋那位萧姑娘送回家了?”
楚凌轩眼角一跳,小跑过来站定在叶嫤面前,急忙解释,“叶嫤,不是小爷送她回家的,小爷是差府中婢子送她回去的,你别误会。”
叶嫤微微一笑,并无上心,仅将他那满面担忧的神情扫了一眼,缓道:“你可用午膳了?若未用,便与我一道吃吧。”
说完,吩咐在旁的春芷秋墨端膳来。
待春芷秋墨应声离去,楚凌轩眉头一皱,当即坐定在叶嫤身边,懊恼道:“叶嫤,你别生小爷气可好?小爷对箫婉真无好感,只是相识一场,又吃过箫婉的糕点,总不能对她见死不救吧?再者,这江南有这么多可以谋事的地方,那孟清远偏偏来你这里做事,小爷早就觉得孟清远那小子居心叵测……”
不待朝楚凌轩后话道出,叶嫤缓道:“凌轩公子不必挂怀,我并未对昨夜之事上心。”
楚凌轩下意识噎住后话,半信半疑的将叶嫤盯着。
叶嫤转头朝他笑笑,缓道:“萧姑娘在别院外割腕自残,凌轩公子救她,并未做错,且也让我觉得,凌轩公子心地善良,是个好人。再者,我叶嫤此生没什么朋友,此番对那萧姑娘也一见如故,倘若日后萧姑娘能经常来别院玩,我们一道聚聚,也是好事。”
楚凌轩浑然未料叶嫤会说这些,愕然的将叶嫤望着。
叶嫤扫他一眼,继续道:“孟清远那里,凌轩公子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再者,情爱之事本不能面前,你我也都是孟清远与箫婉的局外之人罢了,莫要太过多言。只是萧姑娘着实太过感情用事,我们日后,都得好生与萧姑娘谈谈心,免得她想不通,又要自残伤身。”
楚凌轩越发怔愣,快被叶嫤这几席话洗脑。
他此番本是来向叶嫤道歉,以及表明他再不与箫婉接触的决心。如今倒好,他还未将话说到正题上,叶嫤竟说她对箫婉一见如故,甚至要多与箫婉接触,这可让他如何是好!
他脑袋有些绕,也担忧叶嫤这话仅是在试探他,正待努力思量着该如何与叶嫤回话,则是正这时,春芷秋墨已将午膳端来。
叶嫤不耽搁,邀楚凌轩一道去圆桌旁坐定用膳。
楚凌轩点头跟去,却是思量半晌,终是冒出一句话来,“叶嫤,小爷心上只有你,你一定要相信小爷。”
叶嫤笑得温和,凝他两眼,并未回话。
楚凌轩眉头一皱,摸不清叶嫤的真正心意,当即又多次表明心意,不料每次都被叶嫤委婉的绕开了话题。
这一来二去的,楚凌轩心上终是受了打击,即便再怎么愚钝,也知叶嫤并不想回他的话,甚至,似是根本不愿回复他这满腔的真情。
心思至此,他便突然紧张起来,也突然不敢再就此往下多说,他终究还是怕的,怕有些东西一旦彻底的揭穿与说明,他会承受不住,心痛绝望,那时,一切都已撕破,他就再也没立场继续呆在叶嫤身边了。
接下来一日,风平浪静。
裴楠襄未来别院纠缠,叶嫤也未出府,连带那早已派出去暗查许明渊下落的暗卫,也无任何有利消息送来。
那许明渊,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也像是从来都未来过这江南镇。
孟清远也依旧来别院看账本,极其认真,并无半分懈怠,他伤势虽未好,但气色如常,并无异样,对叶嫤的态度仍是孤僻清冷,并无特殊。
一切,皆如故。
奈何,独独楚凌轩失了精神,颓废丧志,整整一日,他都未出过屋子,也未吃过东西,就像是突然心情不好,也不愿让任何人靠近。
叶嫤知他在闹脾气。
毕竟,昨日他那般对她表白,她也不曾回应,他自会心有挫败。只是身为男儿,偶尔遭受挫败也是好事,楚凌轩,终究要学会自己长大,她叶嫤,也陪不了他太久,更也无法真正回复他的情意。
心如明镜,叶嫤不打算去看望楚凌轩。
楚凌轩则一直独自坐在窗边,望眼欲穿的朝窗外那条小道盯着,眼睛都快成了斗鸡眼,整个人满身僵硬落寞,无端惹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