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心思层层浮动,再无心思多言。
楚凌轩仍是耿耿于怀,对裴楠襄着实无好感,且裴楠襄此番故意施恩之举,更让他打心底的唾弃。好歹也是一国帝王,竟做出如此殷勤之举,强迫旁人,若是往日在京都城,他定是要找些人暗地里揍他了。
他眉头依旧紧蹙,待沉默一番,便扭头朝叶嫤望来,本是想继续与叶嫤商讨,却见叶嫤目光正凝在马车一角,似在出神。
他愣了愣,到嘴的话也突然换掉,仅朝叶嫤问:“叶嫤,你怎么了?你可是也不喜那裴楠襄?没关系的,你若不喜欢他,我们日后不与他接触便是。”
叶嫤神『色』微动,稍稍转眸朝他扫了一眼,心生叹息。
只道是楚凌轩的心思终究还是单纯,不知人心之深,且如裴楠襄那种人,又岂是她不想与他招惹便能不招惹的?
心中一派了然,却也不愿再说出来让楚凌轩心忧,她仅是稍稍敛神一番,待将心绪彻底压下,便顺着他的意朝他点了头。
他顿时面『露』欣慰与满意,心情似也乍然便好,咧嘴朝叶嫤笑笑。
叶嫤回头过来,不再言话,双眼也稍稍一合,兀自休息。
楚凌轩也不再出声,目光则静静落在叶嫤面上,仔细打量。
他的确是鲜少这般打量过叶嫤,遥记往日在京都悦宾楼与她初见,也是一派惊心动魄的怒骂与误会,甚至只认为叶嫤是个登徒之女,且容貌平常,这会儿倒好,此际这般仔细将她打量,倒觉得她的额头略是饱满,鼻梁高挺,唇瓣也小巧别致,整张脸啊,竟不是平平之辈,反而是出奇的好看。
是的,好看,比往日那京中第一美人顾明月还要好看。
心头正甜,也正往下深想,却是正这时,本是平缓往前的马车竟突然停了下来。
楚凌轩一怔,这才回神过来,目光朝前方帘子处望去,车外则适时扬来暗卫恭敬的嗓音,“姑娘,公子,马车前方有人拦路。”
拦路?
叶嫤稍稍掀开眼皮,下意识朝前方车帘方向望去。
楚凌轩愕了一下,仅道:“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拦我们的马车?”心头也泛着疑虑,待嗓音落下,便主动倾身过去抬手将车帘子掀开,目光也顺势朝帘外落去,便见前方马头不远的确站着一人,且那人虽满身粗布,满身消瘦,但双眼却是格外有神,只是却没什么太大的温度,连带那张稍稍有些俊的脸上都无半点表情,孤僻清冷得让人离得三尺之距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
楚凌轩眼角一挑,自也是认得那人的,心气儿一来,便仰头斜眼扫他,挑着嗓子问:“你不要命了么,小爷的马车也敢拦?”
那男子仅朝他扫了一眼,便已将目光径直落向车内坐着的叶嫤面上,待将叶嫤凝了片刻,才弯身恭敬的朝叶嫤一拜,“当初鹊桥河一遇,是草民有眼无珠,识人不清,多次对姑娘无礼,还望姑娘见谅。”
叶嫤勾唇而笑,心头倒觉稀奇。
这『性』子孤僻的孟清远,竟会突然出现并当街拦她的马车,也是怪异,难不成,时隔多日,他终于想起要来她面前谢恩?
心思至此,叶嫤便缓道:“不知者不怪。孟公子今日来,便是为了对我赔罪的?”
她直入话题。
孟清远默了片刻,坚定的抬头迎上叶嫤的眼,极为认真的道:“草民此番来,其一是为赔罪,其二是为谢姑娘救草民于水火,其三,草民想对姑娘还恩。草民这条命,乃姑娘所救,也是被姑娘拉出泥潭,草民愿追随在姑娘身边,报恩。”
叶嫤顿时笑了。
楚凌轩斜眼道:“你身无长物,要银子没银子,要身份没身份,你能报什么恩?还是哪儿凉快便去哪儿呆着,莫要说报恩这话了,我家叶嫤也瞧不上。”
孟清远丝毫未将楚凌轩的话听入耳里,双目仅坚定的将叶嫤凝着,执意要等叶嫤亲口回话。
叶嫤知他心思,毕竟也是个清冷之人,不喜与人太过接触,且也正是太过孤僻清冷,才也有他自己的志气与坚持。就如,他许是不是个喜欢欠别人恩情之人,是以,正是因她拉了他一把,他便要按照自己的规矩来对她报恩,从而与她真正两清。
只可惜,他孟清远能做什么呢?羸弱少年一枚,手不能提肩部能扛,甚至又无武功,如何帮她叶嫤呢?
“孟公子之意,我已心领,只是当初拉你一把仅是顺手而为,更多的也是我想为江南百姓除害,你无需太过记挂在心。如今你之大患已除,你日后便好生走你想走的路便是,你若当真有志,也可去考取功名,为朝廷效力。”待片刻,叶嫤从容道话,也是在委婉拒绝。
却是这话一出,孟清远毫无听从之意,开口便一字一句坚定的道:“草民不喜欠别人恩情。当初既是被姑娘救了『性』命,日后为姑娘赴汤蹈火,皆义无反顾,视姑娘之命为命。”
叶嫤暗叹一声,不愿多说。
凭着一腔热枕说要报恩,可又能持续多久呢?且她叶嫤也是身处水深火热之人,如今到了江南虽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变天呢?
倘若今日收下这孟清远,便也无疑是将他这无辜之人拉入了这些是是非非。
叶嫤不愿害他,仅微微一笑,“孟公子,请回吧。”
她未再解释什么,仅直接拒绝,待嗓音落下,楚凌轩便迫不及待放下了车帘子,彻底将车外的孟清远遮挡。
奈何,孟清远却一直站在原地,分毫不让。
楚凌轩正要差暗卫将孟清远强行拉开,叶嫤则适时出声,“差人驾车绕过孟清远便是。”
楚凌轩眉头一皱,默了一会儿,终是按照叶嫤的意思朝暗卫道了话。
仅片刻,马车便再度摇曳颠簸,待绕开孟清远后,便径直往前。
且也本以为孟清远会就此死心,不料叶嫤终究还是低估了他的耐力。
待回得皇家别院之后,叶嫤便开始坐在主屋中休息,却有暗卫来报,说孟清远来别院的府门外外跪着了。
叶嫤微怔,待沉默片刻,暗自一叹,淡道:“他要跪便让他跪,莫要搭理他便是。”
想来等那孟清远跪累了,亦或是天黑了,自然也就归去了。
心思至此,便也不再就此多想,却待夜『色』降临之际,天气竟再度变幻莫测的下起雨来,这场雨倾盆之至,还伴着猛烈的大风。
主屋外那成片成片的花树被风吹得大肆摇曳,落红飞扬,颇有几分狂烈与落败之气。
甚至,漆黑的天空,偶尔还有几道闪电划过,随之而来的,便是闷雷声声。
叶嫤静坐在窗边,目光扫着窗外,耳里听着风雨之声,心头竟是格外的平静。
待得许久,久得风雨越发狂烈之际,叶嫤这才稍稍回神过来,低声朝门外守候的侍从吩咐,“去看看那府外跪着的孟清远是否离开。”
这话一落,门外侍从当即应话,迅速跑远。
则又是片刻后,侍从小跑着去而复返,站在门外恭敬道:“皇贵妃,那孟清远还在府外跪着,不曾离去。”
是吗?
那孟清远,竟还未离去?
沉寂空旷的心,逐渐卷出几许起伏。
叶嫤并未言话,仅兀自沉默,待半晌,她才稍稍敛神一番,起身出屋。
风雨极大,水汽上涌,地上道出都是落叶残花,颇为凄凉。周遭廊檐上的灯笼,也被大风吹得摇晃不堪,灯笼内的烛火也摇摇晃晃,似是随时都要熄灭。
光影暗淡,气氛冷肃。
叶嫤一路往前,面『色』却是极其平静。身旁跟随的侍从生怕她淋着雨,几人皆手握一把油纸伞,将叶嫤团团护住。
整个过程,叶嫤一言未发,待抵达府门外,便见那孟清远正跪在门外不远,浑身湿透,也不知是太冷还是身子吃不消,此际竟抑制不住的发着颤抖。
眼见叶嫤来,他终是略是吃力的抬起头来,整个人苍白着脸,狼狈不堪,却待目光刚刚对上叶嫤的眼,他便又迅速挪开视线,强撑着磕头下去,一字一句的道:“孟清远此生不喜欠人恩情,如今既是欠了皇贵妃之恩,孟清远便愿意归在皇贵妃门下,受皇贵妃差遣。”
嗓音有些嘶哑断续,但却颇为拒绝。
叶嫤深眼凝他,面『露』半许无奈。
如他这般执拗之人,也是世上少见了。或许正是因为鲜少与外人接触过,『性』子孤僻极端,才能对这报恩之事如此较真。
心头稍稍一软,叶嫤敛神一番,朝他问:“我身边历来不收无用之人,孟公子会什么?”
孟清远低垂着头,思量片刻,“琴棋书画,挑水砍柴,烹食煮茶,这些,在下皆会。”
叶嫤眉头一皱,沉默一会儿,“孟公子可会算账?”
“会。”
“也罢,正巧瑞记缺了账房先生,统算京都与江南各大瑞记商铺的账目,孟公子执意报恩,我便如孟公子所愿,让你留下,当个账房先生,只不过,工钱我仍是会给你,定也不能亏待公子才是。”叶嫤幽远无波的道了这话。
孟清远如释重负的抬头朝叶嫤望来,将她盯了许久,才重重点头,缓道:“多谢。”
此事一成,叶嫤便差人送孟清远回府,明日再来别院寻她。
孟清远不再耽搁,点头之后,便踉跄起身,乘车离去。
此事迅速传到了楚凌轩耳里,楚凌轩着实怀疑孟清远动机。毕竟,这世上哪有那般强行报恩之举?那孟清远如此殷勤,如此主动,的确是有些怪异。
楚凌轩心中不安,便急着朝叶嫤主屋奔来,只是待正要切入正题之际,叶嫤似是全然知晓他的来意,开口便道:“孟清远此人,人品尚可,信得过,凌轩公子不必多说什么。”
楚凌轩到嘴的话顿时噎住,深吸一口气,“怎就信得过了,我们也只是与他见过一两面罢了……”
不待他后话道出,叶嫤再度低声幽远的回话,“泥泞中长大之人,自然有所报复,期盼着有朝一日彻底扬眉吐气。如孟清远那般人,虽是想执意报恩,但也是男儿志在四方,有所壮志。或许是你我身份太过特殊,他有意借你我的平台干出一番作为罢了,从而扬眉吐气。”
说着,朝楚凌轩微微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罢了,倒也可以理解。”
楚凌轩眉头一皱,“你都明知他想乘你我的东风干出一番作为,也知他报恩的动机不纯,你还帮他作何!”
叶嫤面上笑容稍稍一敛,眼中略有微光滑过,“京都之中,我在平乐王眼皮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已在江南,山高皇帝远,孤身一人也太过无趣无助,多培植些势力,未必是坏。”
楚凌轩愕然的朝叶嫤凝着,心头顿时有些明白过来,“叶嫤,你不会是想好生培植孟清远那小子吧?”
叶嫤淡笑,“我正有此意。再者,小小的一个账房先生,岂能是孟清远的归宿,倘若他日后能经受得起我之考验,朝中之上,我保证定有他孟清远一席之地。”
江南镇小,所有之事都不是秘密,也极容易传出。
孟清远这前太守次子在皇家别院外长跪不起之事也是在江南传得沸沸扬扬。
大雨持续一宿,翌日天明之际,才终于消停。
今日虽是阴天,但却有卷着浅浅花香的微风浮动,气温也恰到好处怡人,凉爽之至。
江南瑞记大『药』房如约开始免费的看诊拿『药』,城南的妙手阁也贴了告示,声称三日后妙手阁会与瑞记合二为一,且妙手阁的杜大夫三日之后会在瑞记长久坐诊。
孟清远也已一早就入了皇家别院,如今正坐在叶嫤主院的偏屋内处理京都各处快马加鞭送来的账本。
这些事传得快,待裴楠襄醒来之际,这些事便已全数详尽的传入了他耳里。
他仅是稍稍挑了挑眼,反应却不大,待梳洗用膳之后,他才朗润风华的倚窗而坐,指尖随意把玩儿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意味深长的笑,“倒是当真人算不如天算,当初我在京都城肆意讨好,甚至如今将妙手阁拱手相送,却还不如一个落魄子弟孟清远能及时得到她的好感。”
说着,抬头朝身边不远处站定着的满身劲装的男子扫去,“凌桑,你说女人之心,该如何得?”
凌桑垂头下去,沉默一会儿,只道:“叶姑娘并非寻常女子。属下认为,对付叶姑娘也不可用寻常招数。”
“那该用何等招数?”裴楠襄随口笑问。
凌桑继续道:“那孟清远能得叶姑娘好感,是因孟清远在府外跪地一宿,以苦肉之计惹叶姑娘心软罢了,但叶姑娘也仅是心软,并不会对孟清远有何情喜爱,但皇上您不同,您对叶姑娘的好,那是实打实的好,叶姑娘该能明白。”
“她虽明白,只可惜仍是防备朕。”
凌桑眉头稍稍一皱,犹豫片刻,脱口的嗓音稍稍有些发紧,“许是,对付叶姑娘这般女子,皇上可用些狠招。属下听闻,当初大昭帝王对叶姑娘也是蛮横无礼,肆意算计,许是叶姑娘就吃这套。”
裴楠襄顿时笑了,“慕容景的确用过狠招,只可惜招数再狠,不仍是失了她?她若当真爱上了他,凭她之『性』,便不会轻易来这江南,从而与慕容景分离,且她既是来这地方了,便也证明,慕容景,也未真正得到她的心。”
凌桑怔了怔,有些诧异,只道是自家主子这猜测倒是与他常日了解的消息不太一样,只是正待硬着头皮相劝之际,这时,裴楠襄突然悠悠出声,“下去备车,今日闲来无事,倒想去她那里讨杯茶。”
凌桑蓦地噎住后话,心头有数,恭敬应话,只是他也不曾迅速出屋,仅立在原地欲言又止,却没道出话来。
裴楠襄再度抬头扫他一眼,懒散问:“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