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嫤神色微动,缓步过来站定在他面前,深眼凝他,不说话。
眼见叶嫤有些不对劲儿,平乐王这才将手中的茶盏顺势放在身边的矮桌上,抬手扣上叶嫤的手腕,拉着她坐定在他身边,低声问:“爱妃有心事?又或者,爱妃生我气了?”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叶嫤眼角一挑,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皇上为何要算计楚凌轩?”
平乐王脸色丝毫不变,似是浑然料到叶嫤会这般问,他仅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回道:“看来,那楚大公子虽是一滩烂泥,但在爱妃心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皇上还未回妾身的话。”叶嫤再度将话题绕回。
平乐王凝她两眼,缓道:“我也并非是在全然算计于他,而是,互惠互利,以达双赢的地步罢了。楚家与朝廷为伍,既可壮大楚家生意,又可免却楚家其余叔侄与楚家各大掌柜分崩楚家,这些对楚大公子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且朝廷也可借楚家东风,安置流民,兴盛商贾,充盈国库。”
说着,轻笑一声,“爱妃如此反应,难不成是想当真为楚大公子打抱不平?又或者,爱妃当真以为,就凭你与楚大公子合作,就能在一月期限之内彻底将楚家生意做大,从而惹楚家叔侄与楚家各大掌柜压下分崩离析之心?若无权势与皇族的支撑,就凭爱妃与楚大公子二人之手,何能成得大事?”
冗长的一席话入得耳里,倒是勾起了叶嫤心底深处的抗拒。
叶嫤斜眼扫他,硬气问:“便是未有权势与皇族的支撑,妾身也有法子稳住楚家叔侄与楚家各大掌柜之心,绝不会让楚家彻底分崩离析。”
平乐王顿时笑了,“爱妃能耐如何,我自然知晓,倘若仅仅是爱妃一人行事,尚且可如爱妃所说的一样稳住楚家,但爱妃身边恰恰还有个楚大公子。这楚大公子,可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才,爱妃当真能保证楚大公子不会在紧急之时给你掉链子,坏你大计?”
叶嫤蓦地怔住,思绪翻涌,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楚凌轩的确心性不定,且也容易做出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来,也正是因为足够了解她,此番才不敢在平乐王面前硬气的为楚凌轩说好话。
只是,楚凌轩如今也经历了不少大事,心智也终究比以往成熟几许,如此一来,他能做出掉链子之事的可能性也并无以前那般大才是。
这般一想,便稍稍敛神一番,正要言话,却是到嘴的话还未说出口来,平乐王便先她一步转移了话题,“今日之事,我对楚大公子并入任何恶意,仅是想一荣俱荣,共商繁华而已,爱妃也不必为楚大公子操心,倘若我当真有意对付楚凌轩,也绝不会如此礼待于他,且我当真要拿下楚家,也定会做得干脆彻底,不留他苟且挣扎的机会。”
叶嫤面色微动,到嘴的话再度被他噎住。
他却兴致大好,似如无事人一般弯着眼睛笑得极是好看,修长的手指也再度扣住了叶嫤的手,穿过叶嫤的指缝便与她十指相扣,温声道:“昨夜陈将军府宅被人偷袭,火烧了主院,我这会儿得出宫去宽慰宽慰。这段时间里,爱妃莫要再踏出这永和殿,若是在殿中呆得闷了,待我归来时再带你去御花园赏月解闷。”
叶嫤猝不及防一怔,所有的注意力却不在他后半句话上,仅是惊愕的问:“陈将军府宅被人偷袭?”
陈将军势力磅礴,如今也算是平乐王身边的红人与重臣,这天下之中,谁人胆敢对陈将军不利?
思绪至此,便又突然回想起昨夜顾明月寝殿被袭之事,她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低沉沉的问:“袭击陈将军府宅之人可与昨夜袭击顾明月寝殿之人是一伙?”
平乐王叹息摇头,“目前,还不知。”
说着,另一只手微微而抬,仔细将叶嫤皱着的眉头抚平,温声道:“这些事,爱妃不必再多想,我自会处理。”
叶嫤深吸一口气,“看来,大局虽定,但仍有不少乱臣贼子,皇上可得当心些,此番出宫,也多带些暗卫与御林军,不可轻敌。”
平乐王的指尖突然僵在叶嫤的眉弯,再也不动,那双落在叶嫤面上的瞳孔,也陡然越发的柔和开来,甚至眼底深处,也再度有流光婉转,软得不能再软。
此生之中,情爱之事也是经历过,但却被伤得遍体鳞伤,心灰意冷,如今再得良人,且即她嘴硬之至也还要如此不自觉的关心他,在意他,嘱咐他,这种感觉,无疑是温暖而又充实,心安之至。
他历来都是个毫无安全感之人,也已然是个不容易动情之人,既是她如此强势的闯入了他的心,那他慕容景此生无论如何都会彻底的抓紧她,缠住她,再也不会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
谁叫是她先行招惹了他,甚至,摘了他的心呢。
心思越发的飘远,一道道深沉而又牢固的决定也在心头肆意的交织蔓延。
眼见他突然不说话,叶嫤候了片刻,忍不住稍稍开始挣扎,“我的话,你可听见了?”她低沉沉的问。
却是尾音还未全然落下,他本是落在她眉弯的手突然转过去扣住了她的肩膀,蓦地用力,将她整个人揽入了他的怀里。
叶嫤蓦地怔住,下意识从他怀中抬眼望他。
他则笑得风清月朗,俊美的容颜风华如玉,如画如仙。
仅片刻,他薄唇也开始微微一启,温声道:“爱妃如是体贴,倒让我好生不舍。不如,爱妃陪我一道出宫去探望陈将军吧。”
叶嫤当即要出声拒绝,他却浑然不给她出声的机会,仅拉着她便起身朝殿门行去,头也不回的柔声道:“待探望完陈将军后,你我也一道去去苏晏那里吧。他搬了新宅这么久,我还从未亲自去他府宅庆祝过,正好趁此机会过去看看,好生聚聚。”
叶嫤面露几许复杂,终究没再道出话来。
两人一道往前,待出宫之后,便乘了步撵一道朝宫门行去,而待出得宫门,早有宫奴将马车备好,待得叶嫤与平乐王一同登上马车坐定,叶嫤才略是忧心的问:“此番出行,皇上不多带些兵力?”马车边仅有两马两人护送,着实有些单薄。
平乐王勾唇笑笑,“兵力带得太多,容易扰民。且车外虽是仅有两人护送,但暗地里则还有两名暗卫相随。”
就这么点?
这人前几日派遣在她身边守着的暗卫都不止四人,如今倒好,他这帝王出宫,身边竟只有两兵两暗卫护送,也是心大,就不怕被人刺杀?
待思量片刻,她才叹息一声,“你如今终究不再是往日的平乐王,而是大昭的帝王。身份尊崇至此,你的任何出行都不可轻易懈怠。这世上,野心磅礴得想要登上皇位之人极多,想杀了你取而代之的人也不少,便是如今燕王荀王这两大藩王也还未真正离京,威胁极大,皇上若自己都不看重你的安危,妾身多说也是无益,只望皇上能一直安好,莫要突然受人袭击才是。”
“爱妃生气了?”平乐王转头朝叶嫤望来,从容平缓的问。
叶嫤淡然自若,不再回话。
他凝叶嫤片刻,继续道:“我心中有数,今日之行,并不会出任何岔子,且即便受袭,我第一个保的人也是你,便是我慕容景千疮百孔百刀斩下,我也会为你……”
不待他后话道出,叶嫤面色微沉,当即抬手过去捂了他的嘴,冷眼扫他。
他双眼再度弯下,眼中笑得流光阵阵,似如朝阳般绚丽得让人心动心喜。
仅片刻,他便再度抬手将叶嫤拥入怀里,待叶嫤终于将捂在他唇上的手放下,他则突然侧头过去就着叶嫤的额头落下一吻,待叶嫤被惊得怔愣之际,他脱口的嗓音也突然变得有些低哑,“得你一人关切,胜过千百之秀。叶嫤,待顾明月毫无用处之后,我会娶你。”
叶嫤心口蓦地一跳,恍然之中顿时有些别扭开来。
她鬼使神差的问:“你我不是早已在平乐王府成过亲了么?”
“那是皇祖母赐婚,是苏晏代我迎亲,我也并未与你拜堂,日后,我会以皇后之尊娶你,亲自与你拜堂,结为夫妻,白头到老。”
夫妻……
这番话徐徐入得耳里,一时,陡然在叶嫤心口激起层层的波澜。
夫妻吗?
往日虽因冲喜而嫁入了平乐王府,也知与平乐王成为了夫妻,但那种夫妻,不过是建立在一切利益与现实之上,并无半许夫妻该有的实在与温度,而今,他突然提及这话,又究竟想说明什么?难道,是真正的想娶她,从而,与她结为夫妻?
“皇上可知你如今究竟在说什么?你可知真正结为夫妻从而白头到老的意义?”叶嫤默了片刻,紧着嗓子问。
平乐王越发将她拥得紧了紧,“我心悦于你,心动于你,想如寻常男子那般娶你过门,也想与你相守到老。这般解释,爱妃可听明白了?”
叶嫤双目圆瞪,心思骤然凌乱,心跳不止,整个人呆住。
他却笑得越发柔和,似是极其满意她这般反应,仅垂头再度将叶嫤仔细打量几眼,而后再度在她额头落下几个深深的吻来,缓道:“相遇不易,相知相守也是不易,我心思已是为你表明,心扉也已为你敞开,以后,你可愿对我彻底打开心扉,从而,将你自己真正的……交给我?”
叶嫤深吸几口气,说不出话来。
平乐王也不着急,仅静静的等候。
待得许久许久,叶嫤才稍稍回神过来,哑着嗓子道:“我,我得,我得考虑考虑。”
她难得的结巴。
他眼底深处却稍稍漫出几许失望,却又仅是片刻,便轻笑一声,极其认真的道:“好。你既是不曾干脆的拒绝,且说你考虑考虑,便也证明,你愿意给我机会,也愿意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如此也好,只是你莫要考虑太久,若是太久的话,我怕我会等不及,从而,强娶你。”
叶嫤眼角一抽,心绪越发的嘈杂翻动,压制不得。
她再无心思与他多言,此番被他困在怀里,竟也再无未有半点挣扎之意。
两人就这么彻底的沉默了下来,无人再言。
马车也持续颠簸摇摇晃,一路往前。
则待不久,马车便停了下来。
片刻,车外扬来侍卫恭敬的唤声,“皇上,娘娘,陈将军府到了。”
平乐王这才轻轻松开叶嫤,率先下车,叶嫤随后挪身跟上,最后被平乐王当众轻柔的抱下车来。
在场几名宫中侍卫纷纷识趣垂头,而那将军府外的几名守卫则迅速靠来,紧着脸疑惑的将平乐王与叶嫤打量。
他们并未真正见过帝王,方才即便是听得驾车的侍卫朝车内唤了‘皇上与娘娘’,但他们仍是有些不确定。
正待怔愣之际,一旁的车夫则朝将军府守卫亮出一块令牌,在场侍卫皆被那令牌上明晃晃的‘御’字刺了眼,纷纷退身几步跪定,大呼万岁。
平乐王眼角一挑,并未言话,牵着叶嫤径直朝府门行去。
这座将军府极是气派,府内小桥流水,花树萦绕,宽广而又别致。
叶嫤一路跟着平乐王往前,一路朝周遭打量。
仅片刻,平乐王便道:“此处府宅一直空置,此番稍稍收拾收拾,拿给陈将军为府也是极好。”
叶嫤神色微动,缓道:“陈将军往日一直在汴京居住,此番在这京都住得惯?”毕竟,陈将军也是喜欢与世无争之人,此番京都已平,皇后与太子一党已倒,凭陈将军的性子,自然是不喜再在京中久留久住才是。
“怎住不惯。有宅子,有好酒,又有京郊山谷之处的校场供他练拳脚,他自然住得惯。”平乐王答得随意,然而这话入得叶嫤耳里,却又是另外一片疑虑。
“内乱已平,皇上还不打算撤掉郊外山谷内的校场?”当初平乐王仅是为掩皇后与太子的耳目才让陈将军与一众大军藏身在那山谷之中,且那唯一通往山谷的出路也以瀑布掩盖,无人能察,如今皇后与太子党羽一倒,平乐王竟还未撤掉那校场?
“内乱虽已平,但那么多将士却无容身之地,此番将几万大军聚在那山谷的校场也好,其一可隐居避世,让他们毫无俗世杂念一心一意练武。”仅片刻,平乐王再度回话。
叶嫤眉头一皱,已是不信他这话。
自古帝王,最是忌讳国都周遭有重兵把守,且那些重兵还是旁人麾下,岂能安心。这么多年来,所有帝王也都是将大批兵力分散至各地,危急之际才调遣而来,是以,平乐王此番不散兵的意图又是什么?
难不成,还想一直囤积着兵力突然攻打什么?
正思量,前方小道尽头已是有名年身材壮实之人被几个家奴簇拥而来,叶嫤这才回神过来,抬头一望,只见那人满脸焦灼,眉头紧皱,虽是满身气势,但却又像是被什么情绪与难事左右,难以发泄。
“微臣拜见皇上。”待那壮实之人站定在平乐王面前,他即刻弯身一拜,恭敬而唤。
平乐王毫无诧异,微微一笑,“这倒是巧了,没想到骠骑将军也在陈将军府内。”
骠骑将军紧着嗓子道:“家师府宅突然遭人放火,微臣担忧家师,便过来看看,此番又闻说皇上入府,便急忙过来相迎。”
平乐王笑笑,“私下之中,将军无需多礼,都是一道出生入死过的弟兄,私下无需太过讲究。”
骠骑将军面露宽慰。
平乐王又问:“陈将军此际如何?昨夜大火,陈将军可有受伤?”
“家师不曾受伤,只是有些受气,昨夜火烧的是他的主屋,屋子里放着不少他平生最是喜欢的兵器,也还放着不少好酒,此番那些兵器全全被熏黑,好酒被焚,家师气怒难耐,此番正在后院……借酒消愁。”
“终究都是些身外之物,只要陈将军未伤着便是最好之事了。”平乐王缓道。
骠骑将军急忙点头,“皇上说得是,微臣也如是认为,只要家师不曾受伤,便是最好。”
平乐王不再多言,仅道:“领朕过去看看。”
说着,待骠骑将军点头后,他又突然转头朝叶嫤望来,亲昵的抬手为叶嫤掠了掠稍稍被风吹乱的额发,温声道:“男儿们相聚,自然得喝些酒,爱妃身子弱,不宜闻酒,此番就在那亭中等我一会儿可好?”
叶嫤下意识抬头朝不远处的亭子扫了一眼,沉默片刻,顺从点头,待平乐王与骠骑将军一行人走远,她才踏步过去入亭而坐,心中则是另一方起伏沸腾,思绪摇曳。
男儿们相聚,自然得喝酒,只不过酒后谈论的东西,就不是她叶嫤能轻易听得的了。
且如此也好。
她叶嫤啊,本就对家国大事并无好奇,此番少知晓一些,也是好事。只是平乐王那人啊,即便当了帝王,也并非是要彻底卸下谋略之人,就如,他当时能在顾明月眼皮下保晴羽性命,此番又能与骠骑将军称兄道弟,便也足以证明,平乐王初登大宝,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焚人的。
只不过他要焚的,究竟是骠骑将军与陈将军一党,还是,顾太傅一党?
这朝中两党,皆势力磅礴,无论哪派独大都是对他这个皇帝莫大的威胁,平乐王是个聪明人,既是已然登基为帝,自然也不会让他自己轻易从那位置上下来,是以,他该是要动手遏制朝堂这两股势力,从而,再度坐收渔利才是。
越想,便越发的想得远了。
这时,将军府内有侍奴恭敬的为她端了点心与茶水来,叶嫤仅垂头扫了一眼,并无任何动作。
则是不久,亭子一侧的小道上再度扬来脚步声。
叶嫤蓦地回神,循声望去,便见一名年约四旬之人正领着一名娇柔修条的女子从小道尽头行来。
叶嫤微微一怔,仔细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