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越发幽远,待沉默半晌,她才稍稍回神过来,眼底深处,森然重重,冷冽如霜。
却又是片刻之后,她眼中的所有神情全数被压下,面上,也彻底恢复了平静与自若。
她开始慢悠悠的起身,懒散抬手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踏步出门。
在外的几名暗卫纷纷恭敬朝她弯身一拜,眼见叶嫤踏步下得廊前的两步阶梯,有暗卫急忙问:“皇妃这是要去哪儿?”
叶嫤眼角微挑,并未回话,暗卫几人面面相觑一番,终是识趣的未再问,仅纷纷朝叶嫤跟来。
几人一道往前,待绕过几条小径之后,便抵达了柳楚楚所在的院子。
没了平乐王的‘恩宠’与‘庇护’,如今柳楚楚这小院着实清冷,甚至院中连个守候的婢子都无,地面的石板路被落叶覆盖,满目望去,一片苍凉。
叶嫤面色沉寂,径直往前,而后极其干脆的抬手敲响了院中主屋的屋门。
奈何屋门未开,一旁的偏屋突然响起开门声,叶嫤下意识望去,便见柳神医正从偏屋探头出来,愕然望她。
“你……王妃来此作何?”柳神医下意识的问。
却是这话一出,便又陡然想起面前这女子早已被晋封成了大昭皇贵妃,自己唤她‘王妃’无疑是出了错,正面露紧张与犹豫,想着要怎么委婉的将称呼换过来,奈何叶嫤却并未有意怪罪,仅开口便问:“还以为柳神医正于柳姑娘屋中对柳姑娘好生相劝,未料柳神医竟在偏屋休息。如此正好,本妃今日来,便是专程来求柳神医一事,不知柳神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说得极其直白。
柳神医则当即皱了眉头。
面前这女子啊,看似柔弱瘦削,实则,却是心眼颇深,下手狠辣,即便他此生早已见过各种大风大浪,但对于这种皮笑肉不笑的森冷女子,心头也是无底,更无什么对策。
不得不说,这女子极其聪慧,且这女子身上还有一张底牌让他不计后果的动她,那便是……平乐王的宠。
他终究是过来人,这王府深院之中,平乐王究竟对谁好,究竟在意的是谁,他是看得出来的。
“不知王妃究竟想与老头儿说什么?”待沉默片刻,他极其恭敬的开了口,语气也是格外的尊敬与小心翼翼。
叶嫤淡然观他,面色丝毫不变,内心则稍起波澜。
面前这唯唯诺诺的老头儿,言行束手束脚,拘束畏惧,再也不是当初那脾气暴躁的怪老头儿,各种的威胁与权势的压迫,早已压断了他的脊梁骨,如今的柳神医啊,早已没了当初的脾气,甚至在她叶嫤面前,都不敢轻易造次。
“柳神医无需紧张,本妃此番过来,仅想对柳神医借一东西。”她态度也难得放松,脱口的语气也稍稍变得平和。
柳神医再度一怔,满目复杂的将叶嫤凝了几下,正要回话,不料到嘴的话还未道出,隔壁主屋的屋门竟被人陡然掀开。
柳神医面色一变,当即循声望去,便见隔壁主屋的屋门已被打开,那满身华袍的柳楚楚已是踏步出门,气汹汹的朝叶嫤吼,“你来作何?这是子玉赐给我的院子,你给我滚出去!”
这话一落,柳楚楚气息大急,早已是满面怒红。
柳神医深吸一口气,忙出门将柳楚楚朝主屋里拉,急促的朝叶嫤赔罪道:“王……皇贵妃莫怪,楚楚近些日子精神有些失控,并非有心对皇贵妃无礼,老头儿定会好生教导于她,还望皇贵妃恕……”
却是后话未出,柳楚楚垂头便朝柳神医手臂大咬一口。
柳神医蓦地吃痛,下意识将柳楚楚松开。
柳楚楚趁此机会大退几步,不可置信将柳神医望着,怒得浑身发抖,“义父!你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叶嫤面前求饶!她算什么东西!你怎能在她面前求饶,怎能让楚楚在她面前低头!她不过是子玉养的一条狗,一颗棋子,你怕她作何!”
柳神医脸色早已煞白,惊急的将柳楚楚凝着,无可奈何,浑浊的双眼里也抑制不住染上了泪光,压抑之至的朝柳楚楚悲道:“楚楚别胡闹了,听义父一句劝,她是大昭的皇贵妃,是可杀你头灭你性命的皇贵妃。你行事务必得三思,义父拦不住你什么,但你一定要重视你自己性命,情爱之事固然重要,但在义父眼里,最重要的是你的性命。义父此生,仅是想你一生平安,而不是年纪轻轻掉了脑袋!”
柳楚楚咯咯的冷笑,“皇贵妃又如何?不得子玉的宠,也不过是颗棋子,是个摆设。义父,她不敢杀楚楚,楚楚是子玉的人,她不敢动!”
叶嫤眼角一挑,勾唇而笑,终是慢腾腾的插话道:“本妃不敢动柳姑娘,但宫中新晋的皇后,倒是可以要柳姑娘性命。”
柳楚楚这才回神过来,扭头鄙夷冷冽的将叶嫤盯着,“想挑拨离间便明说!只不过,你的奸计得不成了,前一刻,皇后才差人过来邀本姑娘入宫赴皇后娘娘寿宴,皇后对本姑娘甚是重视!”
叶嫤轻笑出声,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奈何却只有她叶嫤一人满心通明,这柳楚楚,仍是个闷在葫芦里的傻子。
如顾明月那般心性之人,又岂会真正舍得让平乐王三妻四妾,后宫三千?不出所料,今日之寿宴,顾明月要杀的可不止她叶嫤一人,定也有这柳楚楚,甚至,还有那早已入宫的晴羽。
心思至此,便也不打算与柳楚楚多加纠缠,仅漫不经心的笑,“鸿门之宴罢了,柳姑娘倒当真以为皇后重视于你?顾明月此人心性如何,你若不知,但你义父也该知晓一二。”
说着,转头朝柳神医望去,开门见山的道:“本妃今日来,不求其它,只求一味无色无味的毒。柳神医当初为平乐王研制剧毒,如今,自然该剩余一些药物才是。还望柳神医认清局势,给本妃一味毒药,且务必保证那毒药不会被轻易觉察与试出,柳神医若慷慨给药,本妃今夜,可保柳姑娘一命。”
这番话落得耳里,恰到好处击中了柳神医心底深处的软肋。
他浑身抑制不住颤了颤,面色越发的惨白,挣扎不已。
给,还是不给?
若是给了,那便成了变相以毒谋害大昭皇后的凶手,若不给,便会得罪叶嫤,害自家楚楚不得善终。那宫中的皇后啊,他并非全然知晓其心性,但能让这叶嫤都不得不严阵以待的女子,定也不是个单纯无害的善茬。
是以,楚楚入宫,风波不止,倘若皇后当真有意对楚楚不利,他鞭长莫及,根本帮不到什么。
越想,心口越发的紧烈。
则是这时,柳楚楚再度在叶嫤面前肆意的谩骂与叫嚣。
叶嫤淡声回道:“本妃耐性向来不好,柳姑娘还是莫要再挑衅,凡事总得为自己留条退路,万一今夜皇后当真要你性命,你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仍是本妃。”
柳楚楚冷吼,“皇后若要杀我,也有子玉相救,我绝不可能向你求救!”
“柳姑娘莫要忘了,顾明月,乃平乐王青梅竹马之人,更是平乐王一生眷念之人。平乐王初登皇位,便执意将顾明月封为皇后,就凭此举,平乐王便极其在意顾明月,甚至,爱到了骨子里。”叶嫤再度慢腾腾道话,话语虽略微掺杂几许煽风点火的意味,但眼见柳楚楚陡然僵住,面色层层发白,心底深处,也稍稍漫出了几许冷讽。
柳楚楚再也说不出话来,那种骨鲠在喉甚至心痛心伤之感,陡然便无法言喻。
子玉的青梅竹马……子玉的,皇后。
她心中挣扎不已,沸腾不止。
柳神医早已彻底妥协下来,当即跑入偏屋拿出一只瓷瓶朝叶嫤递来,悲戚道:“楚楚虽喜口舌之争,但终究不是个城府之人,还望皇贵妃大人大量,今夜若发生什么,便搭救楚楚一命。”
叶嫤深眼凝他,随即抬手将瓷瓶接过,仔细打量。
柳神医继续道:“这是药石散,无色无味,虽不是什么即刻毙命的剧毒,但却是用毒高手,都不一定能轻易辨别此毒。此毒一旦种在人身上,三日之内便可毒发昏厥,若无解药,定能丧命。”
叶嫤漫不经心点头。
慢性之毒也好,既能让人中毒,又能给足她叶嫤时间,让她排除嫌疑,全身而退。
她指尖微微而动,再度将瓷瓶把玩儿片刻,随即将瓷瓶收入袖中,缓道:“多谢柳神医了。”
柳神医紧着嗓子问:“那,楚楚之事……”这话欲言又止,不敢轻易道出。
叶嫤淡道:“只要今夜宴席之上柳姑娘不乱说话,不对本妃无礼,本妃可看在柳神医的面上,拉她一把。”
柳神医当即大松了一口气,满心释怀,忍不住颤抖的朝叶嫤跪下,长叹道:“一切便拜托皇贵妃了,多谢,多谢。”
整个过程,柳楚楚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叶嫤也不多留,目光朝柳楚楚与柳神医扫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直至叶嫤走远,柳楚楚才软坐在地上,满目紧张怅惘的朝柳神医问:“义父,你说,你说子玉当真喜欢皇后,当真爱她吗?”
可子玉的心上怎能有人!怎能爱别人啊!他喜欢的,爱着的,又怎能不是她柳楚楚。
柳神医叹息道:“楚楚,听义父一句劝,高位之皇,并不属于你。”
柳楚楚顿时泪如雨下,“是楚楚不好吗?”
柳神医悲伤摇头,心痛不已,“不是你不好,而是他不属于你,也不是你能招惹的。今夜,你务必听叶嫤的话,安分守己,叶嫤再毒,如今也未要你我性命,但若宫中皇后要你性命,你能求救的,也只有叶嫤。楚楚,莫要将求生之愿再放在平乐王身上,他若当真心疼你,当初便不会将你关押在地牢,暗无天日。照着叶嫤的话做吧,活着,才是最重要,若是亡了,便就当真一无所有了。此生之中,除了平乐王,你还有义父,还有……远在汴京的你的爹娘,他们只有你这个闺女,你莫要让他们担心。”
冗长的一席话犹如锋利的刀尖扎在心口,痛得难以附加。
柳楚楚低低的泣着,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着,一时之间,再也道不出任何话来。
艳阳高照,酷热之气逼。
周遭各处,仍是蝉虫大鸣,不曾消停。
直至黄昏,周遭的蝉虫才终于停止了叫唤,头顶的烈阳,也已然减褪了热度,绚丽的光芒染红了天空层层的云朵,霞红交织,壮观绝美。
叶嫤着了身素雅衣裙,起身朝门外行去,则待被暗卫们簇拥着踏出院门,便见柳楚楚正立在院门外,两手搓着衣角,满面的挣扎。
眼见叶嫤来,她怔了一下,眼中的厌恶与怒意之色顷刻压下,随即紧紧的将叶嫤凝着,欲言又止。
叶嫤下意识止步,懒散扫她,淡然而笑,“柳姑娘站在这儿作何?可是还有事与本妃说?”
柳楚楚咬了咬牙,低声道:“那些有眼无珠的下人不给本姑娘准备入宫的车马!”说着,本是想质问是不是叶嫤故意对她使坏,奈何转念之间,又略是顾虑的将这话压了下去。
叶嫤勾唇而笑,也不多言,仅道:“王府的侍从,都不是有眼无珠之人呐。柳姑娘毕竟无任何名分,也无任何头衔,仅是普通人一个,自然无资格吩咐王府侍从们。”
她语气极好,但脱口的话语内容则是讽刺之至。
柳楚楚脸色一变,当即又要回嘴,叶嫤却不给她机会,轻笑一声,“既是柳姑娘没马车入宫,便乘本妃的车马入宫吧。时辰不等人,柳姑娘可得好生跟上了,若误了赴宴时辰,皇后该怪罪了。”
说完,浑然不待柳楚楚反应,便踏步往前。
柳楚楚恼得原地跺了跺脚,又想起最后自家义父的嘱咐,终是压下了后话,不情不愿朝叶嫤跟去。
待出得府门后,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王府暗卫亲自驾车,毫无懈怠,不久便将马车驶出了这条长长的巷子。
车内,叶嫤与柳楚楚一直无话。
待得半晌后,柳楚楚才问:“今夜若我受危,你当真会好心救我?”
叶嫤不答反问,“怎么,柳姑娘内心终于松动,觉得皇后极可能对你不利了?”
柳楚楚来了气,“若不是你在我面前煽风点火,我怎会……”
叶嫤懒散扫她,无心回话。
柳楚楚再度沉默一会儿,心中的疑虑越发增多,却对叶嫤欲言又止一番,终究心乱如麻,没再说出话来。
两人终究沉默了下来,车内气氛也变得压抑沉寂。
待得不久,马车便停在了宫门前,此际,早有宫奴在宫门外等候,眼见叶嫤与柳楚楚下车来,便热络恭敬的将二人朝宫门内邀。
今夜皇后的寿宴,设置在御花园内。
此际,天色越发暗淡,而御花园内则是灯火通明,重重的树木与光火笼罩之下,如花如玉的宫奴来往穿梭,各处谈笑声不断,热闹之至。
空气里,飘散着浅浅花香,也吹拂着阵阵酒香。
终究是大昭的皇后,寿宴则是按照皇后的身份与礼仪,席开数十桌,群臣携家眷皆至,隆重盛大。
柳楚楚稍稍跟在叶嫤身后,不服气的酸道:“不过是寿辰罢了,还弄得这般铺张浪费,哪有皇后淑德之样!”
叶嫤回头朝她笑,“就论你这不恭之话,便是断头之罪。”
柳楚楚脸色一变,咬了咬牙,没再言。
两人一路往前,最后被引路的宫奴安排着坐在了离主桌不远的长桌旁,等候期间,群臣与亲眷也纷纷入座,互相交谈。
叶嫤百无聊赖,漫不经心把玩儿着手中杯盏,神情自若,毫无半点紧张之色。
柳楚楚心中无底,越是靠近宴席开端,心头便莫名的有些慌张,虽仍是认定皇后应该不会真正害她,但仍是不敢去轻易揣度皇后心性,更也不敢确定叶嫤是否会当真救她。
如此一来,心思便越发的起伏与焦灼,平生第一次坐立不安。
则是不久,苏晏便已赴宴而来,只是待目光扫到叶嫤,便变换了行走方向,专程朝叶嫤这边行来,而后坐定在了叶嫤身边的长桌旁。
叶嫤斜眼扫他,假笑道:“苏丞相倒是来得早。”
苏晏神色微动,客气回话,“皇贵妃比在下还来得早。”说着,目光顺势朝柳楚楚扫去,正要出声,则是后话未出,不远处便突然扬来一道尖细的吼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此话一落,苏晏下意识噎住后话。
在场群臣与家眷皆止了议论声,起身而立。
叶嫤这才放下手中把玩儿的杯盏,慢悠悠起身,目光缓缓朝那尖细嗓音的方向落去,片刻,便见那灯火摇曳的尽头,平乐王满身明黄龙袍,头戴金冠,正携着顾明月缓缓朝这边行来。
今夜,顾明月着了一身的凤袍,袍子上凤凰的绣纹极其明显,头上戴着的凤凰珠花也极其的突兀精致,浑身气派。
她正满面含笑,偶尔会转头与平乐王对视,那含情脉脉而又娇羞的神情,再配上她那精致绝伦的容颜,如画如仙,惊艳之至。
叶嫤神色微动,目光在顾明月身上掠了一遍,便径直朝平乐王望去,却是这一望,竟恰到好处迎上了他那双深邃的眼,正待怔愣之际,却又见他极其自然的转头朝顾明月望了去,那双深邃的眼,此际也卷满了笑容,温柔之至。
此际,他无疑是温柔的,极致的温柔,也如极致的珍惜与重视,他的手,也正紧紧的将顾明月的手牵着,两人十指相扣,犹如热恋正盛的少男少女。
这一幕,陡然印刻在眼底,却又不知为何,竟是抑制不住的颤动了心房。
叶嫤眉头也稍稍皱了起来,神色越发深沉,只觉面前的那幅男女柔情的画面,竟是……破天荒的有些刺眼。
“伤风败俗,大庭广众之下好不害臊!”
正这时,耳畔响起柳楚楚那低得不能再低的发酸嗓音。
叶嫤这才应声回神,唇瓣一勾,眼中稍稍溢出半许轻讽,则是格外觉得柳楚楚这话甚是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