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嫤默了片刻,着了干练的衣袍与楚凌轩一道出府,待抵达施粥之地,才见大战之后,京都的难民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来得多,那大坝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灰头土脸,狼狈之至,其中还夹杂不少满目怯怯的孩童。
楚凌轩忧心忡忡的道:“今日一上午,施粥所用的米都用了百斤了,这些人像是吃不饱似的,每人都已经吃了好几大碗还要排队领粥。”
叶嫤低沉道:“连饿数日,自然不是一碗半碗的粥能填饱肚子。”
说完,也不多朝楚凌轩解释什么,仅朝身旁暗卫吩咐两句,暗卫急忙点头,当即便扯着嗓子道:“楚大公子乐善好施,邀诸位一道饮粥救急,诸位莫急,好好排队,今日的粥管够,定能让诸位填饱肚子。”
这话一落,在场之人皆朝楚凌轩所在的方向弯身大拜,“楚大公子是活菩萨啊,活菩萨,多谢楚大公子了,多谢……”
参差不齐的道谢,阵状极大。
楚凌轩一时有些难为情,这会儿也不抱怨灾民吃得多了,仅扭头朝叶嫤望来,正要道话,却是叶嫤先他一步继续道:“如此多的灾民,仅靠施粥撑不了几日,楚家在京都郊外可有土地良田?”
楚凌轩点点头,却又眉头一皱,有些难为情的道:“土地良田倒是有,且还极多,只是,小爷的爹历来不看重种地,那些良田大多都是荒废着的。”
说着,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惊诧的朝叶嫤道:“你莫不是想将那些良田白送给这些难民吧?”
叶嫤神色微动,缓道:“白送自然是不可能,楚家的良田,也是楚家真金白银购来,岂有白送之理,我如今想的,是让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出城去为楚家种地,依照他们如此处境,仅给他们稍稍修建住处,且免费吃饭,再稍稍给予酬劳,他们皆会欣慰,待得日后种出来的东西好丰收了,卖得好价钱了,再给他们多分些红利,如此,一举两得。”
楚凌轩眉头仍是紧皱,深觉叶嫤此法不通,但眼见叶嫤面色坚定,便也没心思多说什么,仅道:“那小爷让他们去试试吧。只是,在城外为他们修建住处且提供一日三餐,也得费些银子……”
不待他后话道出,叶嫤缓道:“前期投入的银子,我与你一道承担,叶家的财权,我大多已拿下,是以此番你我商议之事,算是你我两人之间的合作。”
楚凌轩蓦地一怔,愕然将叶嫤凝着,未料叶嫤竟将叶家财权已是拿下,却待片刻后,正要好奇的朝叶嫤询问,叶嫤已再度先他一步的道:“荒废的良田,近些日子便让这些难民早些开垦,如今虽即将抵达秋季,但可开始准备种小麦,即便京都城不热销,但北方大岳之地,草木不生,粮食难出,日后将小麦面粉运入大岳之国卖,也可赚上几笔。”
楚凌轩到嘴的话再度噎住,此番听叶嫤这几席话,已是全然超出了他脑袋里的所有预想,且如这将粮食卖去大岳之国,他是从来都不曾想过。
也是了,成大事者,着实得有勇气,有胆量,日后面粉拿去大岳卖得好了,他还可差人在大昭大肆收购面粉,全数送去大岳高价卖出。
越想,心头抑制不住的有些激动,且这种激动与澎湃迫切之心,从未有过。商场之上,他楚凌轩历来不精,且往日也从未想过要在商场上大干一场,但如今家族陡变,连带他一直颓靡的志气都跟着高涨起来。
他蓦地朝叶嫤望来,惊喜道:“叶嫤,还是你聪明,待施粥完毕,小爷便让人问问这些难民意见,再将他们都送出城去。”
叶嫤点点头,“屋舍不必修建得太好,能容身便足矣,目前仅是过渡期,待日后大家都赚得银子了,这些难民,也可用自己赚来的银子按照自己的想法好生修建院子。”
楚凌轩急忙应话,随即便跑去与立在粥锅边的一人吩咐了一会儿,待那人恭敬点头后,楚凌轩才再度跑回叶嫤身边,笑道:“小爷已将你我方才所说之事吩咐下去了,最迟今夜,便可将所有难民送出城去。”
叶嫤神色微动,满目幽远的朝那些难民扫了一眼,不再耽搁,仅提议再去楚家各处商铺看看。
楚凌轩急忙带路,一路上欣悦之至。
且楚家的各大铺子,也已恢复开张,只是街道来往之人仍是极少,各大铺子都是门可罗雀,并无太多生意,再观叶家旗下的铺子,纷纷闭门不业,死气成片,毫无半分常日那般繁华热闹之气。
一时,心中莫名有些起伏,情绪也稍稍沉下。
眼见她脸色有些不对,楚凌轩急忙问:“叶嫤,你怎么了?可是楚家的这些铺子不好,或者还得改造改造?”
叶嫤稍稍敛神一番,摇摇头,“楚家各大铺子照常开业,已是极好,没什么其余需要改造之地,只是,往日你请的那几个叶家四合居的厨子,这会儿也该好生放在楚家最好的酒楼里上工了,这两日,便差人在外多加宣传宣传,先将酒楼生意彻底坐起来。”
楚凌轩下意识点头。
叶嫤不再多言,仅抬头观了观天色,便开口与楚凌轩道别。
楚凌轩面上顿时漫出失落不舍之色,紧着嗓子问:“你这么快就要回王府去了?要不,你与小爷去楚府坐坐吧,顺便再吃个晚饭?”
不待他后话道完,叶嫤已故作自然的朝马车靠近,回头朝他缓道:“不必了,我如今还有事继续处理,改天再与凌轩公子好生聚。”
说完,便被随行的王府暗卫扶着登上了马车,并在车内安然坐定。
楚凌轩呆呆的立在原地,欲言又止,却终究没说出什么话来,直至叶嫤的马车在眼皮下彻底走远,他才怅然若失的垂头下来,满脸的失落与不悦。
心绪也层层的垂下,不知该如何克制与压制。至始至终,在叶嫤身上,他都没有感觉到她对他的半分喜欢,而是极其正常的友人之情,虽常日里他楚凌轩喜自欺欺人认定她对他一定是有所倾慕,只奈何,他终究不是傻子,也终究不能一直都活在自欺欺人当中,就如叶嫤明明是讨厌平乐王,如今却不随他去楚府逍遥,反而还要主动回平乐王府去,她宁愿麻烦平乐王也不愿麻烦他楚凌轩,就凭这点,叶嫤对他,仿佛当真没有半点的男女之意。
越想,面色越发的怅惘与失望。
半晌后,一直跟在身边的楚府小厮忍不住唤,“公子此际可要回府去了?”
楚凌轩这才应声回神,没吱声儿,待沉默一会儿,才低声道:“小爷要奋发图强,自然要回府去拿银子。”说着,扭头朝那小厮望来,眼睛稍稍一眯,威逼着问:“你说,小爷相貌如何,品性如何?”
小厮蓦地一怔,有些惶恐,待强行镇定之后,忙道:“公子的相貌在京都城来说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且公子的品性也是极好极好。”
是么?
楚凌轩半信半疑,脸上的哀愁之色越发浓郁,“既是小爷相貌好,品性也好,为何叶嫤不喜欢小爷呢?”
小厮脸色一白,这回无论如何都不敢轻易的拍马屁了,只是眼见自家公子一直有意要逼他回话,他暗自挣扎了许久,才颤着嗓子道:“许是,许是叶姑娘本就喜欢上公子了,只是她终究是个女儿家,不好意思对公子轻易表露。”
这话蓦地正中楚凌轩内心,楚凌轩皱着的眉头当即松了下来,脸上的哀愁之色也逐渐消散,忍不住点点头,赞道:“你这话在理,别看叶嫤那女人有时强硬起来得像个男人,但她好歹也是个女人,有时候也脆弱得很,她定是喜欢小爷的,只是不好意思明说,要不然,像她那般性子,怎会与小爷如此频繁接触呢?且当初在猎场与郊外时,她可是心紧着小爷呐,甚至几番冒死回来与小爷汇合,就怕小爷有个什么闪失。”
他全然沉浸在往日的喜悦之中,啰啰嗦嗦的言道。
小厮这才大松了口气,急忙点头,随声附和。
待半晌后,楚凌轩心情终于大好,笑盈盈的招呼小厮驾车带他回楚府。
而这厢,叶嫤的马车一路往前,此番却不是回平乐王府,而是径直去了叶府。
因着承受不住爱女被杀的打击,楚老爷干瘦如柴的侧躺在榻上,两眼失神,脸色苍白,整个人抑郁难止,毫无半分人气。
待叶嫤站定在他面前,他浑浊无光的眼朝叶嫤扫了一眼,片刻之际,便又再度恢复平静,无波无澜。
“京中大平,叶家所有商铺皆未开张,此事,叶老爷可还在意?”叶嫤深眼凝他,低沉沉的问。
却是这话一出,叶文庆毫无任何反应,似是浑然未将她这话听入耳里。
叶嫤也不着急,继续道:“叶家商铺,乃叶老爷毕生心血,如今即便是我夺了你地库钥匙,但叶家商铺,仍也还在叶老爷名下,如今,叶老爷当真愿意让叶家彻底倒下,再无生机?”
叶文庆仍是一动不动,似如未闻。
叶嫤默了一会儿,淡道:“也罢。既是叶老爷都不关心了,那叶家的商铺,我便全数卖给楚家吧,本来我也是有意与楚家合作,让两家合二为一,我如今的目标,已不在大昭京都的生意,而是要将生意扩至周遭诸国。”
说完,极为干脆的转身往前。
然而足下仅是行了两步,便意料之中的听见了叶文庆那怒不可遏的嗓音,“你这孽女,你是想彻底击垮叶家吗!”
叶嫤足下一停,也不怒,仅深眼凝他片刻,勾唇而笑,“纵是仇恨再多,却也敌不过叶家金银与生意,叶老爷守财如命的性子,仍是一点未变。呵,我如今,并不想让叶家彻底崩塌,而是要将叶家生意彻底扩大,叶老爷如今已无任何资格插手叶家之事,倘若叶老爷当真不愿放下叶家,不如,你我合作?”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越是将叶文庆气得怒咳不止,整个瘦削的身子也抑制不住从榻上翻了下来,连滚带爬的就要冲过来打叶嫤,奈何他身子骨着实虚弱得紧,仅朝前爬了少许,便累得大口喘气,怎么都起不来了。
叶嫤立在原地沉默一会儿,才踏步过去亲自抬手将他扶着坐定在一旁的软椅,此番也毫无与他委婉之意,仅开口便道:“劳烦叶老爷差人将叶家各大股东与掌柜的招来,我有事要吩咐,这回,我也准你旁听,你若有意见,随时可提出。”
叶老爷满目愤恨的凝她,浑身气得发抖,却是半晌后,终究是全然妥协,依照叶嫤之意差人去召唤叶家几位最是掌权之人过来议事。
待几位掌权之人入府来,叶嫤便坐在主位,摆足了架子,将心头所有计划好之事淡然吩咐。
整个过程,几位掌权之人意见几大,毫不服气,叶嫤三言两语便随意镇压与威胁,惹得在场几人大气都不敢出。
待得事情吩咐完毕,几位掌权之人也纷纷离去。
叶文庆才满脸惨白的朝叶嫤凝来,“你既是早就想好要强行逼迫他们做事,又为何让我过来旁听?你是当真想当着我的面气死我?气死我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我叶文庆终究是你的父亲!你这是在大逆不道的弑父,弑父!”
叶嫤深眼凝他,一言不发。
仅是片刻,叶文庆眼睛已是变得血红,“你究竟想做什么?此番为何不杀了我,反而还如此折磨于我?你都已经杀了箐儿了,你为何不将我一起杀了?”
叶嫤瞳孔逐渐起了波澜,心思嘈杂翻涌,却并不打算将情绪彻底倾泻。
在这些人眼里,她叶嫤是恶魔,是刽子手,是杀人不眨眼且六亲不认的冷血之人,但这些人从来都不曾想过,她叶嫤曾经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如此冷血无情魔鬼。
他们在意的,终究只是她的恶,却从不曾去想过她叶嫤曾经也是孤独无依,狼狈悲惨。没人能够体会十指皆断,浑身皮开肉绽的疼痛与卑劣,也没人能够体会娘亲死亡时的无奈与惨烈,那时啊,人命在这些人眼里,都是草芥,却待她叶嫤狠起来了,恶起来了,他们反倒装成了弱势的一方,来数落她叶嫤的罪孽。
心思至此,叶嫤终究迎上了叶文庆的目光,勾唇而笑,淡道:“为何不杀你?你还不知缘由么?你是我娘亲最是深爱之人,连她临死之际,她都在痴情的唤着你的名字,我娘亲如此心系于你,我又怎能杀你呢。我不恨你对叶夫人宠爱有加,我恨的是你明明占据了我娘亲,明明让我娘亲诞下了我,却将我娘亲一脚踢开。你既是不喜欢她,最开始,你便不该给她任何希望,且既然给了她希望,你便不该任由她被叶夫人叶箐欺辱,当初,哪怕你对我娘亲稍稍好点,我叶嫤受再多苦再多痛都不会对你叶家之人如何,只可惜,是你叶文庆见死不救,是你叶文庆对我娘亲冷漠无情,是你,逼死了她。”
说着,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却,脱口的嗓音冷冽如霜,“我还记得,我娘亲临死的那夜,大雨,我在你门前跪了一宿,你都不曾心软的找个大夫来救治我娘亲,是你……”
不待叶嫤后话道出,叶文庆怒吼,“是你娘亲自己短命,关我何事!是你娘亲诞下你这个不详的祸害,才害得我叶家满门不幸。当初若不是你娘亲不知廉耻的勾引我,且还故意偷偷的隐瞒怀孕之事,我又怎会让你娘亲诞下你这个祸害来!我早就该掐死你母女的,早就该……”
“叶文庆!”
叶嫤阴沉沉的唤。
却因她双眼迸发的阴沉与锋利之色太过浓烈与明显,一时惊得叶文庆噎了后话,连带心口都抑制不住的涌出了几丝惧怕来。
“我娘亲再错,她也是拼命为你诞下过孩子的人。我娘亲再不堪,也是你主动接入府中的人。你如今说这些,只会让我不耻,甚至打从心底的看不起你。你不是恨我么,那你便学学我,好生站起来啊,好生将我从叶府驱逐出去,若不然,我叶嫤只要活一日,这叶家,将永远都不是你叶文庆说了算,你也只会一直活在悲痛中。”
说完,满面清冷,无心再多言,待再度朝叶文庆扫了一眼,便淡然转身离去,则待刚刚踏出屋门,她又突然回头朝叶文庆望来,淡道:“对了,再提醒叶老爷一句,怒气若是攻心,可就不好了,叶老爷可得好生保重。再者,我叶嫤早已不是什么好人,别想再以那些恶毒孽女之言来束缚我,没用,你也最好是安分一些,莫要让我再做出让你后悔莫及之事,我叶嫤这人,早不是往日那任由你们拿捏欺负之人,如今胆敢再犯我叶嫤之人,我定让他,生死不能。”
嗓音一落,浑然不顾叶文庆那惨烈得快要僵裂的脸色,踏步走远。
一路上,心境越发沉下,面上也无半许平和之色。
只道是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互相折磨,谁都别想好过,虽极其厌恶这样,但心底的恨意太深太深,又怎能轻易磨灭得掉呢。
一路失神,心思飘远,便是出了叶府府门,也仅是一股脑儿的往前行,只是片刻,有人平缓温润的唤她,“爱妃,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