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世在还未进入戚家的时候,好像隐约听下人聊天说起过,宋阁老出身不高,幼时家贫,甚至在上圣都赶考之前,便用光了盘缠,便在路边靠卖字画凑路费。
后来偶然结识了一个富家公子,赏识他的才学,便起了爱才之心,资助他科考,还与他结下了一门儿女亲事。
彼时二人都还未成家,宋阁老也只当是一句戏言,但是受人之恩,也不好推拒,便留下了信物和书信为证,后来宋阁老高中了探花,娶了圣都书香世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三个嫡子,那位富家公子生的也是儿子,于是婚事便这样作罢。
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当所有人都快要遗忘这件事的时候,当年那位公子的嫡孙女竟然拿着信物,在家中长辈的带领下,千里迢迢来到圣都,要求履行当年的婚约,指明了要嫁给宋家那位芝兰玉树,年少便才名远播的大公子。
这又怎么可能?那位宋家大公子,好像叫宋远安,是宋家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后辈,又是长子嫡孙,他的妻子便是宋家未来的主母,必是要挑选门当户对,才貌双全的贵女,又怎么会娶一个满身铜臭的商户之女?何况就算不论出身,那位齐小姐教养也委实差了些,确实是配不上宋家的大公子。
宋家大夫人对此事尤其反对,她怎么也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娶这样一个粗俗不堪的女子,后来宋家的长辈与齐家商议,让齐家另择一位公子娶这位齐小姐。
这本也是齐家占了便宜,当年的婚事本来就没有正式定下来,更没有指定是哪一位公子。
宋阁老也是顾念当年的恩情才会让齐家小姐嫁进宋家为嫡媳,可是齐家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指责宋家背信弃义,嫌贫爱富,齐家的家仆更是拿着当年的书信和信物在圣都中诋毁宋阁老的名声。
这些事情本也不算什么,老百姓看几天的热闹,也就过去了,可是谁能想到,几日过后,那位齐小姐竟不堪受辱,留下血书,吊死在了齐家的大门口。
世人总是多同情弱者,本来还对此事迟疑的人这下子也开始相信宋家德行有亏,宋家几十年积累的清名毁于一旦。不管此事谁对谁错,齐小姐的死已经完全将宋家架在了火上烤,宋家百口莫辩,再多的说辞在人命面前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宋家后来能那么快倒台,宋阁老致仕,不知道与此事,有无关联。眼前的这位齐小姐,不会就是那个要嫁给宋家大公子的小姐吧?
可是,这年龄也太小了些,宋家大公子今年已经有13岁了吧,难不成,齐家还想让宋大公子等他们家小姐及笄?
凤燕璃撇了撇嘴,这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齐家哪来那么大的面子?若是她是齐家,就算想要赖上宋家,也会选一个年龄稍微小一点的公子,这样还有可能。等等……
以齐家的门第,能够嫁入宋家,已是天大的造化,这位齐小姐怎么会自尽?齐家又怎么会拒婚?难道说,齐家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为了促成这门亲事?
看着眼前齐小姐这明显暴发户的打扮,凤燕璃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就算齐家是商户,好歹也在江南盘踞数百年,比起文家,底蕴丝毫不差。可是看文家表姐的装扮,虽然不及那些顶级贵女,却也是穿着得体,透露出淡淡的清贵之气,而这齐家小姐,就算她年纪小,身边总有服侍的丫鬟婆子,真的会让她这般打扮?
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凤燕璃正在神游之际,却听到一个略带刻薄的女声,“赵管家,你少骗人了,这臭丫头八成是你的亲戚吧?宋爷爷怎么会见她?她若是什么正经贵客,怎么可能从后门进来?”
齐茹不屑的目光在凤燕璃的身上打量着,穿的这么寒酸,肯定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姐,看到自己居然敢不行礼,自己一定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她。
齐茹心中也是憋屈的很,她在家中时也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千金小姐,因为齐家的财力,哪怕是知府大人的千金也对她礼遇有加,可是自从来到京圣都,便处处受挫。
宋家的几位小姐根本没拿正眼看她,哪怕是一个庶女身边的丫鬟都敢给她脸色看,偏偏她不敢发作,只能忍耐。
她已经见过宋家那位大公子,她在江南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奶娘告诉她,那个人会是她未来的夫君,他们是有婚约的。在见到宋家大公子的第一眼,她就决定将来一定要嫁给他,只有这样丰神俊朗的男子,才配得上她齐茹。这些小贱人一定是嫉妒自己能够嫁给大公子,所以才故意给她脸色看,一定是这样!
真是可恶,她可是宋家未来的主母,这些人竟然敢这么对她。等她嫁给了大公子,就学母亲那样,将那些背后议论过她的丫鬟都卖到窑子里去,看她们还敢对自己不敬?
现在她不能对宋家的人怎么样,她还不能收拾一下这个穷酸的臭丫头吗?今天她一定要好好出这口气!
此时管家的脸色已经彻底的阴沉下来,“齐小姐请慎言,这位小姐是老爷的贵客,不是你能够得罪的。”他刚才已经隐约猜到了凤燕璃的身份,那可是……怎么能让一个商户女对她不敬?
齐茹气愤的跺了跺脚,她本来也没想怎么样,只是想让这个臭丫头给她行礼罢了,可是现在连一个穷酸丫头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以后在宋家岂不是更没脸了?她还怎么做宋家的大少夫人?
赵管家根本懒得理会齐茹难看的脸色,带着凤燕璃径直从她身边绕过,凤燕璃深深看了齐茹一眼,似是若有所思。
不知道齐茹是真的这样蠢笨,还是伪装成这个样子?应该不会是装的,毕竟,谁会甘心将自己的命白白丢了,为他人做嫁衣裳吗?
齐茹怨愤的瞪了凤燕璃一眼,还要再追上去,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不远处走来的宋家大夫人,顿时跟老鼠见了猫一般,瑟缩了一下,连忙转身加快脚步,匆忙离去。
她刚才敢摆小姐的架子,也无非是因为宋家的主子都不在这里,她可是当宋家大夫人是未来婆婆的,现在自然是要讨好她。可惜宋大夫人从来不正眼看她,每次看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挑剔和不满,现在见到宋大夫人,她从心里本能的有一种畏惧。
齐茹的神色自然都落入了凤燕璃的眼里,她在心里暗想,看来宋家的人对齐茹并不怎么客气,看齐茹见到宋大夫人那畏惧的样子,就可见一斑,这样,可不好。
宋家的人,未免想的太简单了些。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凤燕璃,并没有注意到赵管家已经停下了脚步,还是赵管家轻声提醒,她才反应过来。
缓步迈入书房,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穿着深蓝色杭绸长衫,面带微笑,气质沉稳的老者,他的半边头发已经花白,只是看着精神还好,正站在屏风后笑望着她。
“微臣给长公主请安。”宋谦给凤燕璃作了个揖,“未能亲迎殿下,是臣之过。”
“宋大人,本宫既是微服出宫,自是不愿声张,宋大人何错之有?本宫只是来找宋大人闲话家常,这些繁文缛节就不必讲究了。”凤燕璃缓缓摘下帷帽,露出面纱下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宋谦本还有些怀疑,可是看到这张脸,还有凤燕璃通身的气度,也打消了心中的疑虑,确定了此人便是陛下的胞姐,那位名声不太好的昭阳长公主。他没见过公主,但是先太后他还是见过的,眼前这个少女虽然还未长开,但却与早逝的元贞皇后却有着八分相似。
只是,后宫都在太皇太后的监控之下,长公主是怎么偷溜出宫的?太皇太后到底知不知情?
“宋大人,本宫此次出宫来见你,只是来看望一下大人,并无意惊动旁人。”凤燕璃似是看出了宋谦的神色变化,轻笑着解释道。
宋谦了然的点了点头,“太皇太后最疼爱的便是公主殿下,若是知道公主殿下想要出宫,定然是会派御林军随行保护的,殿下乃千金之躯,独自一人在外着实会让娘娘担忧,还是应及早回宫才是。”
面对宋谦言语中的试探,凤燕璃没有回应,她径直越过宋谦身边,走向书桌旁,随意的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目光不经意的扫向桌面上,似乎才下了一半的棋。
“宋大人可是在与人对弈?看来,是本宫冒昧前来,打扰了宋大人的雅兴了。”凤燕璃饶有兴味的打量着桌上的棋盘。
“哪里,只是闲来无事,找犬子来打发时间罢了。殿下似乎对下棋很感兴趣?”
“兴趣谈不上,只是略通一二罢了,父皇在世的时候,也常喜欢与人对弈,那个时候,父皇常常喜欢抱着我坐在膝头,耳濡目染,便也有几分心得。”凤燕璃目露追忆之色,似乎是在怀念昭德帝在位的时光,其实这些,不过是那位早就魂飞魄散的昭阳公主的记忆罢了。
可是,为什么当那些画面在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回放的时候,她却感觉到有种淡淡的酸楚和心痛?这大概是原主留下来的吧?昭阳公主是昭德帝的第一个孩子,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前世她也听宫中老人提起过,当初先帝在时,是将昭阳公主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的。
凤燕璃深吸一口气,挥散掉那些无用的伤感,那些,是属于真正的风燕璃的,不是属于她戚嫣的。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棋盘,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棋盘上黑子明显呈颓势,但是棋风却是很像宋谦的为人,沉稳,守成,却过于拘泥,虽然有几分谋略,行事却少了几分灵活。
可是白子,却是相反,棋风诡异,变幻莫测,给人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观棋如人,宋家几位老爷都是资质平平,还不如宋谦,又怎么会有这样巧妙的心思。宋谦在撒谎!只是,不知那执白子的人是谁,若是可以,还真想一见!
因为提到了先皇,宋谦一时间也有些惘然,并没有察觉到凤燕璃的异样,凤燕璃也似是没察觉到宋谦的情绪变化,突然转换了话题。
“我记得,宋大人是被皇祖父提拔进入内阁的吧?说起来,如今也有十几年了,不知道本宫有没有记错。”
宋谦定了定心神,虽然不明白凤燕璃为何会提起这些陈年旧事,也疑惑她一个深闺女子为何会对朝臣的事这样关注,却还是恭敬的回道,“是,臣是在明德三十年被皇上从江浙巡抚提拔任命为吏部尚书,正式入阁,臣能有今日,也多亏两位先皇的提携之恩。”
这句话,倒并非是敷衍,他出身寒微,在圣都中无家族可依靠,若不是明德帝和昭德帝将他视为心腹,他哪里会有今天的内阁首辅的风光?可惜先帝爷去得太早了,留下今上小小年纪登基,不知道,将来又会如何?
“君臣之道,恩义以报。正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我想,宋大人和皇祖父定也是君臣手足一般的情谊,我父皇也一直待宋大人如师长一般。
临终前,父皇曾告诫过我,若是他哪一天不在了,我们姐弟有什么困难烦忧,可以来找宋大人,宋大人是难得的纯臣,直臣,是清流文臣之首,最是忠君不过,断断会护着我们姐弟周全。宋大人,你说,是也不是?”不知是否是错觉,宋谦感觉到凤燕璃在“忠君”“恩义”几个字上加重了音量,听在耳中,分外不是滋味。
他的脸色一点点的涨红,长公主今日虽说是来闲话家常,但是却是字字句句都在提醒他,莫忘当年两位先皇提携栽培之恩,如今主少臣强,外戚干政,可是他却只想明哲保身,他确实是有负先皇的知遇之恩。
今日长公主的这番话,实为敲打,可是,她不过是一个10岁的女童,如何懂得这些?戚家的行事虽然跋扈了些,但是在大部分人眼里,还远远不到威胁帝位的地步,难道长公主知道些什么?
书房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宋谦低着头,却迟迟没有回答凤燕璃的问题。
凤燕璃本也没想他说什么,反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啜一口,“说起来,宋大人当初的升迁,可是圣都中好多世家子弟都眼红不已的。身在官场,宋大人也该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公平的。
想要成为人上人,飞黄腾达,要么便是背后有强大的家族可依;要么,便忠于天子,依赖天子,比如说,当初的宋大人,再比如说,今日的孙昌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