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阙之战大大小小打了半年,快入冬的时候,嬴稷才让白起停手。
此时以伊阙为跳板,秦军已经渡过黄河,继续向东掏空了韩国好几座城池。
秦韩几乎在同一条纬线上,初冬悄然降临在两国。
出来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场仗会打得这么久,因此秦军根本没有带过冬的厚衣。
该回去了,白起写帛书请嬴稷的示,批复只有一个字:准。
收到命令后,他当即下令,全军掉头回咸阳。
越往西走越冷,皮甲穿在身上也不抗寒,但好在,也只是初冬。
这仗打出了气势,嬴稷激动得几天晚上没睡好觉,又于大军凯旋归来时命丞相魏冉率百官在城外相迎。
“末将拜见丞相。”白起下马,身后的将领也都随着他相拜。
“甲胄在身,就不必多礼啦。”魏冉呵呵一笑,虚扶起白起,亲切地拉起他的手腕向城里走去。
“以前只知道你战法厉害,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
二人并排走在前列,魏冉说道,仿佛顷刻间成了白起的小迷弟。
“是丞相谬赞了。”
“什么谬赞?十万全歼二十四万,这可是明摆着的事实。”魏冉说得兴起,白起却有点不好意思了,“哦对了,王上说要在宫中设宴,魏澜和孩子都已经去了。”
“王上设宴?”
“对,不过这是顿家宴,你不用拘束。白仲这小子激灵,已经能歪歪扭扭走路啦。”
白起一走就是大半年,走的时候,孩子还没满周岁,这么算了,白仲已经差不多一岁半了。
“是么?”他听到这儿,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颜。
“今年之内不再兴兵,”魏冉点点头,算是回答白起的反问,又接着说,“好好过个冬,争取和魏澜再生个漂亮闺女,就能像我一样,儿女双全啦。”
“……”
白起尬笑一声,没有接话。
大队人马到了王宫,魏冉让他们自行解散,明日朝会时再论功行赏,他和白起,还有芈戎三人则进宫去找了嬴稷。
“参见王上。”
见到嬴稷后,白起立马行军礼,单膝下跪,双手抱拳,身上的甲胄也在这时因摩擦而发出声响。
“快起快起,寡人的好将军呐,”嬴稷直爽地笑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封赏你了。”
“王上,今天是家宴。”魏冉在一旁提醒道。
“哦对对,你看,寡人一高兴把自己说的话都给忘了,好,今天只谈家事,都入座吧。”
还是那件黑白两间的寻常王服,不同的是,嬴稷的腰间多戴了一块玉佩。
他坐北朝南,居于中间之首,左边是坐东朝西的魏冉与芈戎,右边是白起和魏澜。
“你外出攻伐的这大半年,寡人便让魏澜带着孩子多进宫,正好太后一人独处深宫也无聊,她俩在一起也是个伴儿。”
白起听罢,与右侧的魏澜对视了一眼,随即扭过头来谢嬴稷。
“你我算得上是亲缘,只不过这亲缘算的话,有些巧妙。”
他散漫地坐着,拿起面前桌上的酒爵敬在座之人,一饮而尽后,又继续说着。
“从魏澜这儿论,寡人该叫你一声妹夫,但明明你比寡人大了几岁,如果从这儿看,寡人又该叫你一声兄长。”
“王上大德,末将与魏澜感念万分。但不管怎么论,末将都是王上的臣子。”
再怎么攀亲戚,那也是君王一句话的事。
他想认你做亲戚,那你就是他的亲戚。
可他若不高兴翻脸不认人,那任凭你再怎么攀亲戚也没用。
帝王无常,又无情。
白起这句话答得滴水不漏,挑不出一点毛病。嬴稷仿佛也很满意他的回答,不动声色地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动筷吧大家,二位舅公,你们是长辈,随意吃。”
话是这么说,可等到嬴稷动筷之后,下面的几个人才陆陆续续拿起筷子。
虽说是家宴,但大概也只有魏冉吃得安心些,白起他们几个都是浅尝辄止。
“你在军中应该吃不到这等食物吧?”嬴稷问。
“末将与众士卒同餐,他们吃什么,我们这些将领就吃什么。”
嬴稷的话问到这里,白起就有些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与其说是一场家宴,倒不如说是一场答辩。
白起是学生,嬴稷就是最终打分的居高临上者,稍有答错的地方,他不会明说,而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
所以他的这句话,实际是在委婉地问白起在军中有没有逾制。
“寡人较为遗憾的就是幼年没有在军旅中历练过,不像寡人的王兄那样,能带兵打仗。”
“王上少年质燕,受尽苦辱,也同样是磨砺心志,与参军并无二致。”魏冉见白起有些应接不暇,便接过了话。
“哎,每每谈到这儿,寡人就会想到叔公来。”
“严君亦是臣与白起的恩人,”魏冉放下筷子,喟然一叹,“严君风骨,我等感念。”
嬴稷有些失神,目光空洞地看着大门外的光际。
“他要是还在,该多好。”
他要是还在,也会为你的今天而感到高兴的。
或许是无形的王威弥漫在这顿家宴的上空,总之,全程的气氛有种描述不出的压抑与沉闷。
总算熬到了这顿饭的结束,众人离开,身为晚辈,白起和魏澜先送魏冉和芈戎离开。
最后,几人在宫门口分别。
“别送了,你们也都回去吧。”魏冉上了马车,又拉过车上的布幔对白起交代,“别忘了我今天的话。”
“……”
魏冉倜傥一笑,拉下帘子让车夫执鞭离去,那边,芈戎也已经走了。
大道上,只剩白起与魏澜两人。
“别忘了什么?”魏澜问。
“没什么,是军营里的事儿。”
通常女性的第六感是很准的,魏澜凭着直觉不相信白起的话,她盯着他,眼神狐疑。
白起被魏澜看的有些不自然,他心虚地咳了两声。
“真没什么,他让我代他去看望司马错将军。”
人在军中坐,锅从天上来,不知司马错现在打喷嚏了没有。
魏澜不说话。
“你还不信?”
回答白起的是沉默。
“他想让白仲多个伴儿。”白起轻叹一声气,向魏澜妥协说出实情。
她哦了一声,内心有些窃喜。
“哦?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将军大人。”
魏澜从身旁婢女的怀中接过孩子,学着白起刚才的样子抛给他一句话就先迈步离开。
白起就这样被晾在了后面。
他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喂,将军夫人,等等你家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