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
夜已向晚,霹雳一声,天际雷又响起。倾盆的暴雨像是一股积郁在胸中已久的怒气,终于落了下来。闪电撕裂了黝黑的苍穹,于是那雨水便如裁断的珠帘,变成了一片银色的光幕,笼罩了整个行宫。
虞行止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不疾不徐地由宫人引着向前,狂风鼓振。直吹得身上三重白衣翩然欲飞。
凌仪斜斜倚在贵妃榻上,是个将睡未睡的光景,珠帘之后,那张面容在袅袅香薰中看不真切。虞行止上前,一盅茶浇灭了香火。
“那可是一片千金的‘醉瑶池’。”帘内传来幽然女声,却并无责备之意。
虞行止端端正正行礼,“臣下惶恐,但此香中有几味药材相叠便有了药性,若靠此香入眠,久而久之则伤其筋骨。”
凌仪展颜一笑,“本宫瞧你半点惶恐的意思也没有,起来坐罢。又是这样的大雨,难为你跑一趟。东袖,传两个人来给虞公子更衣,再泡一盏‘玉寒山’来。”
男人逐一谢过,在凌仪身侧坐了,只见女子并无盛装,那干净玉容竟有几分楚楚怜意,不由一怔。
凌仪并未注意到,手正揉着膝盖。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骨头刮过来刮过去,无休无止。
“殿下贵体可安?”
凌仪冷道,“虞行止,你若如朝臣一般对本宫敬畏有加,此刻便该跪在帘外聆训,而不是坐在本宫近前,宫中御医有的是,难道我需要你来多嘴饶舌?”
她性子向来如此喜怒莫测,东袖斟茶的手仍微微一颤。
男人却始终淡然如常,“臣下说过,早年学过一些推拿按摩之术。”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揉膝,凌仪这才面容稍霁,反玩味问道,“你一个书香门第的嫡长子,怎么会这些伺候人的功夫?是谁教与你的,你又侍奉过谁呢?”
虞行止抬眼,眸子清冷通澈。
“家母身子不好,至于推拿之术,是比着医书自学的。”说完,他轻笑一声,“殿下,这个答案您可满意?”
东袖在侧听得冷汗涔涔,只觉分明是这般旖旎的景致,她的鸡皮疙瘩却起起落落,恨不得蒙上眼睛堵上耳朵,免得虞行止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先给她吓出三长两短来。
凌仪倒自觉讪讪,脑海之中浮现了先皇后的音容笑貌,轻声道,“这话是本宫不该问的,你别往心里去。”
“臣下不敢。”
“过了立春便是‘纳贤群英会’。”凌仪道,“届时陛下、几大祭司、朝中要臣、三宗四族的人皆会前来。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生杀之局。”
虞行止苦笑,“殿下,不会是打算赐臣下陪同吧?”抿了抿唇,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爹说……君子远庖厨……是以……”声音越来越小,“臣从未杀鸡宰鱼,看也是不敢看的。”
凌仪起先一怔,旋即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男人玉面涨红,垂首不语。
“是了,你是文人,大文人,怎可见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呢?”凌仪好不容易收了笑,却拉过虞行止那双修长光洁的手细细端详,“这样好的妙手,应当下笔烁金,针砭时弊才是啊。”
这是她第一次与之十指相扣,男人极俊秀清冷的面容一点点窘迫了起来,绯红之色自耳根一路攀升蔓延,却强作镇定,“殿下,可否放手?”
“不。”
“殿下,此为不正之行,且不合礼法。”
凌仪哼笑,“本宫身即为行,做即为法!”说完扳过男人的下颚,“你身在重华宫,却与我讲这些?虞行止啊虞行止,该说你聪明还是糊涂呢?”
男人的面容渐渐冷了,“殿下所言不假,这朝堂之势,半数皆归您执掌,何况臣长兄见罪皇帝,于权,于私,行止皆无话可说,合该听凭殿下发落。但于情,便是皇权也不能强迫分毫。”
殿内是如水一般的沉寂。
大鼎兽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殿中虬龙雕花长窗外夜色沉沉。
榻上女子深垂螓首,食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以凤仙花染得通红欲滴,缓缓地松开了他。
“虞行止,你方才的话中所指,对我没有丝毫情愫,是不是?”
男人深吸一口气,“殿下——”
“此刻,我是凌仪。”她的声音那般平静,然而不过是以薄薄一层浮冰压下情绪万千。
有些事不必抽丝剥茧地追查下去,那些深藏于内心深处的,大多肮脏不堪。譬如无尘之于她,究竟是爱,是欲,还是亏欠?譬如东袖对自己悉心侍奉,是为利、尽职,还是早有怨恨,身边这些人,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于她早已渐渐麻木,然而此刻,虞行止竟说出一个“情”字来,那么她索性问个清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虞行止叹道,“若抛下身份名位,您仍姿容万千,才学谋略无不精通,无论生于贵族抑或白丁,皆是‘沙不藏金’,这一点,难道需要问过我才能肯定么?在下对您的确存了仰慕之意。”
欢欣,尚未从眼角眉梢蔓延开来,紧跟着,男人已然稽首在地,似乎声音也随之沉下去了。
“但,您终究是殿下,臣终究是臣。这世间无论高低贵贱,谁又能抛下身份活着呢?”虞行止道,“事已至此,臣下今夜说了太多僭越的话,索性一并说尽,也好数罪并罚。”
凌仪的声音略显嘶哑,“说。”
“臣曾有幸见过殿下,那时殿下策马兰台,而后宴席之上挥斥方遒,那年殿下也许未满双十。臣的仰慕之情便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提及旧事,凌仪的眸中似有残留的柔情,只是点头示意,于是虞行止继续说道,“曾经家中也算鼎盛煊赫,臣受祖上荫庇,得以拜祭酒大人门下,谈史论政。”
“他如何评价本宫?”凌仪插了一句话,旋即笑了,“罢,你不说我也知道。继续说便是了。”
“臣起初自然是不信的,所谓眼见都未必是真,何况经他人之口?”
“后来家兄见罪于圣上,臣走投无路,再三托求才得以见殿下一面。”
虞行止的声音极为平静,逐字逐句在殿中清晰可闻,“您在青雀阁内,身边——环绕男子无数,尽皆品容出众。殿下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抬起头来’。”
莲纹白玉盏中倒影着凌仪怔然失措的面容,未待解释,男人已再度开口,“第二句问的是,‘你瞧这满殿之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要本宫疼你,你又有何出挑之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