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雨,经常不期而至。今日就清晨开始起风,阴沉沉乌云一直悬在空中不散。可是雨珠就是羞涩地躲在云里不下来,只吹乱了各家院中刚刚抽芽的枝条。
天气阴晴与否,都与苏釉无关了。她还是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住举在眼前的右手。包扎伤口的白布,浸出个类似圆形的暗红痕迹。难熬的疼痛正不停歇地从那个圆中心处散开。疼到五指难以弯曲,疼到心中一片迷茫。她早就醒了,昨夜的迷糊混沌已经随着高烧一起退却。虽然迷糊中发生的事情已经全部忘记,但今天是清醒的。清醒到不知该怎么面对不能动弹的右手。还没有力气下床,她也不想下床。右手不能用,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有琴博山探了脑袋进来,见苏釉醒了,便不再蹑手蹑脚地轻声:“醒了啊。”
苏釉回过神,扭头见是有琴博山,强挤出笑容道:“小师叔。”说完就挣扎着要用左手撑起身子。刚撑起一角,苏釉不小心蹭到右手伤处,疼得一声闷哼又倒回床榻。
有琴博山赶忙进屋来,把端在手里的药先放在桌上,然后扶住苏釉帮她坐起。她把高枕垫起,让苏釉能舒服地靠在软枕上。她先撩开苏釉的流海,摸了摸额头,放下心来:“烧全退了。”
苏釉感激地看着有琴博山:“真是有劳小师叔。弟子让您费心了。”她是诚心道谢。经过这一劫,她和有琴博山的隔阂倒是烟消云散。
“不说这样的话。手痛吗?”
苏釉抿唇摇了摇头。有琴博山会心一笑。她知道今天伤口必定剧痛,只是苏釉不想喊疼罢了。她也不点破,只说道:“来,把药喝了。”她起身把药碗端来。苏釉伸左手要接,被她探手挡回。“你直接喝,我端着。”
苏釉微一犹豫,便听话地低头喝药。有琴博山很擅长喂药,让苏釉喝得没一点别扭。苦药喝尽,有琴博山又倒了一杯温水给苏釉,最后还十分贴心地用自己的手帕擦净苏釉嘴边的药渍。这下太温柔了,苏釉有点吃不消。她想躲开有琴博山在自己脸上的触碰。好在她还没来得及动,有琴博山的手帕就已经离开了嘴边。
做过“探手拭唇净”这个动作,有琴博山依旧举止自然,神色正常。而苏釉还没有遐想除蔡小纹之外的人的习惯。于是苏釉眨眨眼睛,专注于自己的问题:“小师叔,那个……小纹去哪了?”
“衙门来人了,在问她昨晚的事。”有琴博山收好药碗茶杯,转身对苏釉笑道:“晚上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呃?您不用麻烦……小纹会给我做……”
像是没听见苏釉的话,有琴博山摸着下巴,独断道:“熬骨头汤好了,对你的伤有好处。你睡觉吧。晚点我来给你换药。”说完,有琴博山端着药碗转身就走。
她走得干净利落,而苏釉的话还没说完:“小师叔真的不用了,小纹会做给我吃……呃?走得真快……”苏釉迷惑地自言自语:“她不是讨厌我的吗……怎么变得这么热情了?天生喜欢照顾病人?”苏釉想不明白,便不再想。她费力地挪开枕头,躺回床榻。这一折腾,右手更加疼痛。
好疼啊……苏釉倒吸几口凉气,用左手握紧右手手腕抱紧在胸前,把小师叔丢到脑后,幽怨地思念起小师妹来:蔡小蚊子,也不来看看我……人家现在这么虚弱……也不来抱抱我……
昨夜对蔡小纹的深情告白,她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蔡小纹是无辜的。她不是不去抱苏釉,是真的在接受捕快的问询。昨夜那支冷箭射来后,客栈掌柜立即派人去衙门报案。可是直到现在快傍晚时分,宜兴县衙的捕快才姗姗来迟。他简单问了蔡小纹当时的情形,态度很是敷衍。蔡小纹不满这捕快如此漫不经心,情绪激动得差点和他争吵起来。可再不满也无济于事,捕快大概真觉得只是伤了手不是大事,马虎地做好笔录就走了。气得蔡小纹脸都白了。要不是扇子还没捡回来不在身上,她真想朝那捕快大摇大摆的背影甩去一铁扇。
捕快前脚刚走,宜兴陶会的老会长后脚就来了。他晌午的时候就得到苏釉受伤的消息。到这时才来探视,是因为有些事,要先想好了。
泰斗也被那捕快气着,正有脾气没出发。见老会长来了,泰斗面色阴沉地坐在首座,都不叫他坐。老会长被泰斗当着蔡小纹的面晾在那,兀自尴尬,便请泰斗带路,去探望苏釉的伤势。他们进屋时,有琴博山正好在给苏釉换药,那右手上血肉模糊的惨景让老会长看得很惊心。他以陶会会长之名,刚对苏釉安慰了几句,就被泰斗连拉带拽地赶出了屋子,然后一路拉进卧房关紧了门。
老会长甩开泰斗紧拽的手,大喘特喘道:“你想害死我这把老骨头我看出来了!我可比你长十岁啊!累着我了……”他不等泰斗吩咐,自己摸了凳子坐下,颤巍巍地倒了一杯茶,慢慢喝尽。
“少说些没有用的!”泰斗没好气地坐到床上,阴鹜地盯着老会长:“你看见了。苏釉被伤成什么样了!”
老会长听明白了泰斗的意思。他沉默不语,良久才开口:“老弟,我们熟识也几十年了。你自己也是在这里扬的名。你看这些大大小小的工门,哪一个像是会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泰斗冷笑一声。面对老会长,他的态度和之前对有琴博山蔡小纹时截然不同。“苏釉,已经在玉峰做了四年官陶。蔡小纹又被公主钦点。如果这次,苏釉真的拿到陶鉴优胜。那么,官陶阁明年会不会只要玉峰供陶呢?这大概是宜兴上到县令下到陶商都不愿看到的吧。就是因为苏釉是玉峰的陶师,刚才问案的捕快才会那么冷漠。至于陶师,我不敢想……被外地陶师拿到陶鉴优胜,真是啐了口唾沫到这些名工门脸上。”
老会长听完,脸上灰白了些,正色道:“江南陶鉴之所以不叫宜兴陶鉴。就是因为宜兴陶会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出资邀请外地有名陶师参加江南陶鉴。宜兴的陶师,有与外地陶师争雄的胆量!”老会长顿了顿,忽然长叹:“哎……如果真做出了这种事。那陶鉴还有什么意义……”
泰斗闭目不语,眉头更锁紧几分。老会长见他不搭茬,继续说道:“先不说这个。我来还有一事。请你让蔡小纹代替苏釉,代表玉峰陶师参鉴。”
泰斗睁开眼睛,瞪着老会长道:“怎么,想让我筑莲工两位官陶弟子都折了?”
“什么话!蔡小纹不是代表筑莲工,是代表玉峰!玉峰的官陶在宜兴受伤……不让另一位官陶顶上,怎么向玉峰陶会交代?你也不想两地陶业结下怨仇吧?”
“你怎么保证,不会再有支暗箭射来?”
这句话戳中老会长软肋。他又是良久不语,最后开口,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一褶:“这件事,我会全力帮查。若真是陶师所为,我也绝不会护短。苏釉受伤,我很痛心……该做的事,我都会尽力。至于让不让蔡小纹参鉴,都有老弟你决断。”他把一块扁平的物件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待老会长走远,泰斗拿起他留下的物件,翻起看去。工整的长条红竹片。这是陶鉴上参鉴陶师挂作名牌的竹片。竹片已被擦净,但还能从极淡的三横两竖中看出被擦掉的“苏釉”两字。
再说蔡小纹见师公和老会长有事要谈,小师叔又在给苏釉换药,偏自己没有事做。她手足无措地在后堂前院晃了两晃,突然想起应该去给苏釉准备晚饭。终于想到能为苏釉做的实事,蔡小纹低落的心情高兴起来,立马钻去厨房。
可是一进厨房,她就看见炉灶上已经有一个汤罐,冒着袅袅热气。蔡小纹走上前去,迷惑地想掀开罐盖看看是在煮什么。
“这是枸杞排骨汤。”
有琴博山武功不低,走路悄而无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把蔡小纹吓到了。她赶紧转身,垂手对有琴博山示敬:“见过小师叔。这汤……您饿了?”
有琴博山上前,揭开罐盖,舀勺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这不是我吃,是给苏釉熬的。她又失血又伤骨,吃这个补。”说完,她灭掉炉火,拿了挂在墙上的两块厚布,捏了汤罐的罐耳,端起就向苏釉房间走去。留下蔡小纹怅然若失地怔在还冒着热气的炉灶旁。
汤,小师叔都为柚子熬了……那我还能做啥……蔡小纹浑噩地走出院门,不自觉地走向昨晚追射箭凶手的那条路,心情低落到极点:我不必为柚子熬汤,我不能给她治伤,我保护不了她!我还能为她做啥?我算啥习武之人!我凭啥让她跟我过一辈子!
没有保护好苏釉的自责又涌在蔡小纹心头,心痛让她迎风飞奔起来。天阴得厉害。大风吹得两旁树木哗啦啦地响。憋了一天的雨,终于砸下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在蔡小纹脸上身上,她不管不顾,一直向前奔跑。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黑色方物。那是她的铁扇。蔡小纹停下脚步,捡起铁扇,紧握住贴在脸上。雨水冲刷掉扇子上的泥土。冰冷的扇锋硌着脸颊的刺痛催她下了决心。她没有多停,转身向无锡方向跑去。
夜幕降临,大雨刚刚停歇。颜耳令趁着雨气,头顶小猪云云在客栈前院里闲溜达。哼着小曲晃着头的她,看见浑身湿透的蔡小纹闯进院来,吓得差点把云云从头顶摔下。
“小蚊子……你……这是弄啥了捏?”
蔡小纹发团尽解,湿漉的长发贴在肩上脸上,遮住了表情,只剩执着:“安掌柜呢?”
颜耳令着实被她吓到了,怯怯地伸手一指:“她在浴室洗澡。你找她要弄啥呢?”
蔡小纹不说话,低着头就冲进店去。颜耳令叫她她不应,接着就听见浴室方向传来乒呤乓啷的大响。颜耳令一低头,让云云滑进怀里。她抱住云云,赶忙向浴室跑去。
门分两边推开,热气散去。颜耳令看见梁静安湿发披肩,赤身裸体地站在浴桶里,双手抱了个小木盆挡住前胸,满脸涨红。梁静安听见推门声猛然抬头,见是颜耳令进来,脸更加红了,几欲滴血,语无伦次地大喊:“出……出……您……您出去先!”
颜耳令未动。她也没多看梁静安。她的注意力,全在蔡小纹身上。因为蔡小纹正双膝着地跪在浴桶前,一字一字地咬牙道:“安掌柜,请收我为徒,教我峨眉宗派武功!”
夜渐深沉,泰斗对着那点微弱烛火,已一动不动地出神许久。这时,夜风骤起,烛火忽地随风一跳,终于唤回泰斗的神来。他深叹一口气,捏起搁在砚台上的笔,舔饱了墨。翻过左手里已经捂热的红竹片,他端端正正地在竹片上写下三个字:蔡小纹。
黑墨浓厚,完全盖住了原先名字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小蚊子需要成长,才能和师姐共撑起头上的一片天。
明天就是陶鉴了,可小蚊子现在还在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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