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星期,廖平的小学校才接到公社革委会教育组的通知,说是要求每个小学校至少有一人要到公社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廖平这个学校本来就两个老师,一个吕老师,五十多岁了,是老学究那一类的。解放前上的私塾,后来解放了,在北京读了一个文凭,可是没过几年听说是被打成了右派,所以就解甲归田,回到了方庄村。这个吕老师身体不好,整天不停地咳嗽,说是肺炎,可是赤脚医生说不是,天一凉,就会严重,这有时候可能出不来气。这样他就不得不停课,这种时候,都是廖平代理他的课程。这几天正是吕老师犯病在家休息的时候,廖平多少有点为难,去吧,几十号学生可能就要停课,要是不去,人家通知上说了,每个学学校必须去一名教师,如果不去,上面调查起来就会发现吕老师经常不来上课,这样就可能会给他的收入带来麻烦。生产队里无所谓,反正每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工分,只是上面教育组要是发现这个老师没有按时上课,就会要求扣除部分工分,这样吕老师可就会有不少损失。所以,廖平还是想了想,去就去吧,早点去早点回,白天的课让三年级的学生自习,做作业,反正三年级也就是七八个学生,然后让班长给二年级一年级学生上课。最后廖平决定了,到公社去一趟,其实这样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廖平心里一直惦记着她的艺术照呢!
从方庄村到公社需要步行一个多小时,翻过一道山梁,沟那边就是,看着很近,可是走起来挺费力气。前几年这段路很不好,因为有了小煤窑,队里打了报告,并且还私下出了一部分钱,公社出面扩宽了不少。虽说是土路,下雨天气会泥泥泞泞的,可是当地人还是觉得方便多了。出发之前,廖平曾经想过问魏建新借用一下自行车,这样骑着过去,也快一点,更重要是到了教育组,见到同行们,可以自豪一下。人家都知道她嫁了个好男人,说是城里的知青,甚至人家还私下问她到底老公公是哪一级高官。虽然廖平不知道自己公公到底是什么级别的高官,但是别人问起来,那羡慕的语气还是让她有一种心理满足感。当她来到魏建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这个魏建新虽然是小学到初中七年的同学,可是她自己也明白魏建新心里一直偷偷对她好。只是廖平上了高中,魏建新觉得自己配不上,也就没了多少来往。前几天他来家里找水清,廖平才知道他有了辆新自行车,虽然他嘴上说是嫂子娘家陪送的嫁妆,可是廖平压根儿就不信。即便是,在廖平或者说所有方庄村的乡亲们眼里,也都会是觉得一定是魏队长家里给了钱,或者买好,让人家送过来,这样也给了娘家面子,同时公婆家又落了实惠。这种事在方庄村这一带非常普遍。
自己男人不在家,她为了避嫌,所以扭头又走了。这样走到公社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人家那里的追悼会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在一个教室里开会,说是学习文件精神。廖平就悄悄地进去坐下来,生怕领导注意到她来晚了。可是她平静下来,看了在坐的老师们以后,她放心了,本来应该到会的至少也要三四十人,可是实际上还不到一半,也就说好多村子里的老师可能就没来。
学习从上午到下午,连续三四个小时,到底领导们都读了什么文件,什么报纸消息,什么社论,廖平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她不是担心邮政局关门,就是和旁边认识的老师聊天,反正,大家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领导在台上读文件,那是人家的工作,老师们在下面议论,这是人家的自由,似乎双方都很默契,谁也不打扰谁,甚至谁也不干涉谁。
会议总算是结束,所有人都像笼子里的鸟一样,急忙往外冲。教室是前后两个门的,领导们从前门出,其他人都从后门走,廖平刚出来,就被教育组的领导叫住,“廖老师,你等一下!”
廖平心里极端不高兴,她已经算好了,现在赶紧跑到邮政局兴许还可以赶上他们没有关门,否则晚了,关了门,那这一次就没法查到自己的包裹了。可是领导既然叫了,她也不能不站住,再说这个领导可是当时她上高中的时候的任课老师,怎么说也要尊重自己的老师呀。“高老师,有事儿?”
廖平走过来,仰着脸看高老师。高老师确实很高,一米八九的个头,对于一米六不到的廖平来说,的确是要仰着头才行。
“听说吕老师又病了,情况严重吗?”高老师关切地问。不过,廖平心里却是打起了小鼓,吕老师病了在家休息,看来高老师都知道了,她多少有点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不过,当着领导的面,也不敢马虎也不敢问,就说,“啊,这两天有点不舒服,不耽误上课的!”
“真的吗?”高老师含蓄地笑了,他很清楚这个小廖老师在跟她的同事打掩护。不过他也不会拆穿,反而还比较赞成。教育组对这些民办老师,或者说拿工分的老师没有多大的支配权,最多也就是在培训和教师考核方面有点小权力罢了。真正当家的还是人家生产队里,因为队里开工分养着这些老师的。“不用担心,我知道他身体不好,我这里有些药,你走的时候带给他。”
听了高老师这样说,廖平才算放了心,然后就跟在他身后去他办公室。进了门,高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两盒丸药,交给廖平,同时说,“听说你们队里的小煤窑还不错?”
“高老师,这个你也知道?”廖平多少有点好奇。因为山里边偷偷开个小煤窑私下销售出去一些,赚点小钱,可是也不清楚这个高老师怎么会对方庄村的情况这么了解?
“那就是了,对吧?”高老师一直带着笑。
“那高老师是要买煤吗?”廖平知道冬天就要到了,领导想通过熟人买点便宜的媒过冬,也属正常。
“也算是买,也算是借!”
廖平懵了,什么叫买,什么叫借?她没搭话,只是瞪眼睛看着这个过去的任课老师。
“廖平,我也不背你了,公社这里今年到现在没有经费,可是咱们山里你知道入了冬天,要是不生个媒火,根本就没法办公。所以,你能不能跟水清求个情,帮我们一下,等到经费下来,我一定给他们结清!”
“这个?”廖平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忽然她有了主意,看来人逼到墙角的时候,都会想出办法来,“高老师,我回家跟水清说说,让他跟你联系,你看这样中不中?”
“那好,那好!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个高老师认识姜水清,并且对这个知青印象非常好,他曾经多次推荐水清来当方庄村的民办老师,可是都被魏队长和廖队长给推了。这里面的原因很简单,如果姜水清当了,那就没有吕老师和廖平什么事儿啦。或者说至少其中一个人是必须被替换掉的。另外,这个高老师还有其它原因,只是廖平不知道,甚至到现在为止,姜水清也不知道。
从高老师那里出来,廖平就疯跑了一阵,冲到邮电局,人家正在关门呢,她也不管那么多,硬是挤了进去。“这位同志,我们下班了!”
“同志,我是方庄村的老师,来公社开会了,刚散会,我顺便看看有没有俺村里的包裹!”
那人听到说是方庄村的,就把手里的门栓放下,看了一下这个女孩子,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廖平!”
“你们村有个叫姜水清的?”
“嗯!”廖平点点头,本来她想补充一句,解释一下,姜水清是她爱人,可是她这时候似乎注意到了眼前这个邮政同志是个漂亮的女生,因为刚才她进来的匆忙,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形象。这时候看了,人家也一样是个大美女呢!
“你认识他吧?”
“认识。”廖平就有点不镇静了,说包裹的事儿,问人家情况干嘛?
“那你知道姜水清同志到底是要回城呢还是不会城呢?”
“我咋会知道?我门村那么大,那么多人,再说,”廖平已经开始警惕,口气自然也不是那么友好。
“好了,我也是随便帮人问问。这儿的确有一个姜水清的包裹,还挺大的,要不你回去告诉他一声,让他自己过来取吧!”
“不用,我可以拿得动!”听到有包裹,廖平心里已经有了数,不就是一个艺术照吗,这个女孩心里肯定有鬼,说不了看上俺家水清了也不一定,那更不能让她见面了。
“你确定?”那人风趣地一笑。
说着,那人进了里面,不一会儿,搬了一个大家伙出来,看样子有一米见方那么大。廖平见了,愣住了,心里就在问,这是什么呀?
“给你,往这儿签个字儿!”人家姑娘坏笑了一下,很明显看到廖平的尴尬心里正得意呢。
廖平的确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大家伙,可是刚才那么神气,这一会儿也不能打退堂鼓不是?所以只有签个名,接过来,然后搬了东西到大门外去,这才认真看了到底是哪里寄过来的东西。这一看她笑了,没错就是自己的艺术照,是从鼎州艳芳照相馆寄过来的,那还能有错?
她很想当场就撕开包装看看,到底什么东西,这么大,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当时只是说艺术照,可是没想到这么大,太不可思议了!
廖平搬着这个庞然大物,走在公社的街道上,不少人看过来,一个弱小的女人搬了这么一个大东西,整个人几乎都被挡住了。廖平也感觉确实不顺当,两只手一上一下,把那个包裹放在身体的侧面,然后只有半斜着身体往前走,开始倒是不觉得什么,因为这个东西不是很重,可是走了百十米,还没有走出这个街道,就觉得不行了,她必须放下来休息一下。她轻轻地把那个方形的包裹靠在路边的青石旁,自己赶紧搓搓麻木的手,毕竟是秋天了,外面还是挺凉的,加上她平常在家里很少干家务,所以手已经经不起这么生硬的东西摩擦。廖平看着这个大家伙,心里开始犯愁,这还没出公社这里,就已经害怕了,可是出了这个镇子,还要十几里山路呢,这可怎么办呢?看来人家服务员应该不是和自己男人有什么企图,而是真心担心自己抱不动的。哎,人家的好心,让自己误解了,真是的!
正在她仰着脸发愁的时候,她用眼角似乎看到过去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人的身影和魏建新特别相似,急中生智,她就叫了一声,“魏建新!”
他看到那个背影停下来,然后调转车头,走过来,“廖平,你怎么在这里?天马上黑了,你晚上回村吗?”
“回去!就是,这个,”说着,廖平低头看了看脚边上的那个大家伙。
“怎么,这是你的东西?要拿回村子吗?”魏建新一看就知道廖平遇到了困难。他把自行车扎好,然后过来去搬那个东西,本来他以为东西很重,准备了好大的力气,可是当他双手用力搬起来的时候,他笑了,“廖平,你不是开玩笑的吧?”说着,他一只手抓住一个边举在空中。
“我没说很重,就是太大,我拿着不方便,要不你帮我带回去吧!”廖平想到了这个主意。
“那肯定没问题。”魏建新打开后座的弹簧夹,就把那个包裹放在车子的后座上,可是那个东西又大又宽,根本没法放,左比比右试试,都不行,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可是实际上一弄,发现还真不是那么回事儿。魏建新皱起了眉头,没想到这么难弄,本来他觉得是一个好机会,可以在老同学面前露一手,同时也可以帮帮她,自己不是正要求人家男人帮忙的吗?
试了半天,实在不行,他突然说,“廖平,要不你坐在后座上,抱着这个包裹,我骑慢一点!”
廖平听了,笑了,这个人看起来粗粗大大,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有点好主意。廖平先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然后抱住那个包裹。魏建新从横梁上跨过一条腿,上了自行车,这样很快就出了这个小镇。上了公路,其实也就是普通的土路,被运煤的车子压得高高低低,十分不平,偶尔还有下雨后的泥土聚集在一起,形成很深很硬的车辙,这样要是不小心就会撞到它们,自行车也很容易失去平衡。如果说廖平一只手抱住包裹,一只手抓住自行车后架,兴许会稳定一点,可是廖平没这个习惯,平常她不大骑自行车,更是很少让人带着坐在后面,今天拿到了艺术照,心里高兴,也就有点忘乎所以。魏建新也同样,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坐在自己自行车后面,加上自己能够骑着新自行车在路上行驶,那个自豪的劲头没法形容,所以他显得力量特别足,卯足了劲儿往前蹬。可是刚离开镇子,还不到一里地,出问题了。在一个公路由宽变窄的地方,一不小心,车轮撞上了泥泞路面留下的车辙,车子侧歪了一下,他努力摆正,可是后面坐着的廖平甚至一歪,刚要恢复自己的身体平衡,自行车又侧歪一下,这一下,廖平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她顺势面朝天,跌落到了地上,那个包裹依然在她怀里抱着。
魏建新突然觉得自行车后面轻了,就听到一声呼叫,他左脚着地,停下来,朝身后看了一下,他吓呆了,丢下自行车,急忙跑过来,“廖平,没事儿吧?”同时,他从廖平怀里接过那个包裹,靠在自行车上,回过头来,发现廖平依然仰躺在那里。
“廖平,起来呀!”这个时候魏建新就伸出手来拉廖平。
廖平开始抽泣,她已经用手捂住了肚子,“我流血了!”
魏建新看了一下,似乎没见到什么地方有血,就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儿,那是大脑里的假象!来来,我拉你起来!”
“建新,不行了,赶紧想办法吧,把我弄到卫生院吧!”这个时候廖平已经满含眼泪,要不是天开始暗下来,魏建新应该能看到廖平眼睛里的泪水。廖平知道可能要发生的事情。
对于女人,魏建新还真是了解的不多,虽然他这个年龄对女性有一种天然的喜欢,可是很多细节,他是不知道的。听了廖平的话,他就开始在路边上看有没有汽车路过,可是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想拦个过路车相当困难。
“建新,快去,快去,附近不是有个小村子吗,找人,架子车,快点!”廖平已经开始疼痛,要不是魏建新在这里,她可能已经大声呻吟起来。听到廖平的声音不好,魏建新急忙去了村子,还好,这里人,民风淳朴,又说有人在路上出了事故,马上人家就拉了架子车过来帮忙,几个人一起,把廖平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一个钟头之后,姜水清得到消息,匆忙从煤窑回来,路过村里,给爹娘打了个招呼,爹听说了闺女在公社出了车祸,说啥也要陪着女婿过来,这样又是一个钟头,两个男人到了卫生院。
“我爱人呢?她怎么样了?”见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姜水清就问。
“叫啥名字,什么病?”
“廖平,两个小时之前送过来的!”
“你说那个流产的孕妇吗?里面走,三号病房!”
听到说流产,姜水清的腿软了一下,差一点跪在地上,走在后面的老岳父,看到了,扶了一把,可是他自己没有站稳,反而是直接坐在了地上。
医生和护士看到了,急忙跑过来,扶起他,发现这个男人脸色煞白,一点血色没有,廖硄指指前面姜水清的背影,那意思是说,跟着他。
到了病房,廖平已经没有了危险,可是见到亲人进来,她什么也顾不了那么多,哇一声大哭起来。
“水清,我对不起你,爹,我对不起廖家,都是我不小心,他没有了!”
廖平哭得撕心裂肺,整个走廊都能听得见,护士进来把门关上,什么也没说,可是同样走廊上也能听见,因为魏建新就在走廊上。
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止住哭,廖平说,“没了,全都没了!”
“孩子,你们还年轻,还会有的!”廖硄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心里那个痛不亚于自己的女儿女婿,可是他是长辈,他不能在晚辈面前露出半点心怯。
“廖平,咱们以后还会有儿子的!”姜水清抚摸着廖平的手背说。
“不,是女儿!”廖平轻声说。
“都这个时候了,女儿还是儿子已经不重要了!”廖硄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