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绝情绝义
哥舒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潼关的。王思礼善守不善攻,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一点,可这次正值他回京述职带的是此人,又想到此前拿下石堡城时,王思礼亦是奋不顾身一马当先,又带惯了马军,故而他方才把此次最为‘精’锐的马军全都‘交’给了王思礼,却不曾想这位求战心切的马军大将竟然成为了全军崩溃的导火索。
而另外一大原因,则是那些行军拖沓根本就没有经过太多训练的乌合之众。在前军战报传回来之后,他一直用严厉的军法方才弹压住的大军终于发生了哗变。被拉壮丁充数的兵卒们在溃逃之中互相踩踏,那种景象竟是比传说中的炸营更加可怕。而一直对他的军令颇有微词的李承光不满自己只能统帅步卒,而王思礼却因为是哥舒翰旧日部将,却能够统领马军,在关键时刻竟是非但不协助弹压军队,而是只顾着自己先逃了!
此时此刻,勉强打起‘精’神的哥舒翰询问左车,得知安然返回的兵卒不到万人,其中大多是李承光所部,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心中甚至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今年天下诸节度之中,只有他傻乎乎地回了长安贺岁,余者都不见踪影,如果他没有理会杨国忠的撺掇,岂会遇到这样一场大败?什么副元帅,被区区一个宦官指手画脚,‘逼’得进退失据的招讨副元帅,还不如一个小卒!
想到宦官,哥舒翰猛然记起边令诚竟是踪影全无。尽管恨不得这个家伙死在‘乱’军中算了,但他还是慌忙问道:“边令诚何在?”
左车知道哥舒翰对边令诚讨厌得很,顿时不无愠怒地说道:“听说他就是最先逃进潼关的人,似乎已经往长安去了!”
那一刻,哥舒翰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现如今遭遇这样的大败,他身为主帅,不想推卸责任,也不能推卸责任,可如果就这样死了,他又怎么能甘心?如果把河陇‘精’兵全都调来和安禄山决一死战,他绝对不会输,绝对不可能输!想到这里,有些站立不稳的他一把抓住了左车的手,竟是用孤注一掷的语气说道:“给我找一幅白绢来!”
“大帅要白绢做什么?”尽管哥舒翰如今是副元帅,但左车一直以来还是延续着从前的称呼。
“少废话,快取来!”
左车不敢违逆,连忙匆匆出屋,等到他不多时抱了整整一匹白绢回来时,见哥舒翰一把将其展开,他先是有些茫然,随即想到了一个可能,登时面‘色’大变,赶紧扑上前去想从哥舒翰手中抢夺东西。可发现主人竟是咬破手指,就这么龙飞凤舞地在白绢上写起了字,他方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
也对,如果主人一时想不开,也应该拔剑自刎,怎会学那些‘妇’人似的一条白绢悬梁自尽!
因为指尖上的血不够,哥舒翰不得不干脆用刀划破了手,最终等到一封血书写成,他也不顾手上鲜血淋漓,便吩咐左车召来了一个心腹随从,让其日夜兼程赶往长安送信,务必通过杨国忠转呈天子。等到人答应一声快步离去,他方才颓然坐倒,整个人陷入了彷徨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了左车小心翼翼的声音。
“大帅,记得当初因为罗希奭胡作非为,以至于安北牙帐城被围之后,杜大帅也曾经有血书送来朝中,一则痛斥杨国忠任用酷吏,二则揭发安禄山指使都播西侵,分明是有反心。可这样的血书,却被陛下当成耳旁风,根本没有重视。”
哥舒翰苦笑一声,却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虽大器晚成,可很快就一飞冲天,体会到的只有天子的恩宠,而不是天子的凉薄,可看看张守珪,看看信安王李祎,看看王忠嗣,看看杜士仪……无数例子在前,更何况,他不久之前才刚坑了安思顺!那时候他正当重任在肩,‘春’风得意,谁曾想转瞬间就可能要轮到他了!他也知道这血书只不过是抱着侥幸的最后一次尝试,这时候再调河陇兵马也可能会来不及了,可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办法?
沉默良久,他方才颓然叹了一口气:“也罢,你不用去了,勉力守御潼关,看看还能坚持到几时吧!”
河北几乎全部沦陷,河南亦是转瞬间落入贼手,而且安禄山一面打仗一面发传单,其中几张被各州郡派出的秘密信使捎带到了京师,落到了朝中有数几人的跟前,这些人一看之后简直是倒吸凉气咬牙切齿,却没有一个敢往李隆基面前送。
纵使他们知道,这样大逆不道的东西送上去,兴许能让李隆基回心转意,不在这时候再对太子李亨这个儿子下杀手,毕竟,安禄山连李隆基得位不正这种传言都敢散布,又哪里在乎区区一个太子?然而,高力士竟已经被气头上的天子赶出了宫来。据说那天正是这位跟着天子鞍前马后至少四十余年的权阉,在大殿上为太子李亨叩头求情,于是才让李亨逃过当时那大劫。
最擅长趋利避害的高力士真的是为了李亨这才不惜触怒天子?简直是笑话,天子这条忠犬分明是满腹忠心耿耿,一心为了天子和大唐江山!
只可怜李亨的儿子建宁王和广平王几乎豁出去了,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擅出十六王宅在一个个王公大臣面前奔走,可结果却是被双双软禁,如今和他们的父亲一样生死不知!
“家翁,边令诚进了兴庆宫。”
见麦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的脸‘色’,高力士深深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就在这么短短几天之内,一直保养很好的他头发竟是白了大半。和生理上苍老几乎同时到来的,则是心境上的苍老。这么多年来他拿过很多人的好处,收受的贿赂甚至可堪比拟不少达官显贵几代积攒下来的家业,可他从来都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他是天子家奴,一切都是靠着天子才得来的,正如同当初他‘侍’奉武后,武后一句话就能把他赶出宫,李隆基当然也可以!
见高力士无‘精’打采,麦雄不禁有些着急,只能加重了语气说道:“家翁,要知道,哥舒翰这一败,潼关都不知道能否守住,也就是说长安危险了!”
“我一个已经被赶出宫的人,再‘操’心这些又有何用?”高力士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当初因为哥舒翰送了一封子虚乌有的安禄山书信,于是陛下一怒之下,有了安宅那一场大火。纵使安思顺一介胡人,进京时间又不长,左邻右舍未必知道他的功绩,可连日以来长安城中替安思顺喊冤的声音有多大,我都听见了,别人会没听见?陛下一错再错,到这种时候却还执‘迷’不悟,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麦雄顿时只觉得心头绝望。他是高力士的心腹,而高力士是天子的心腹,倘若当今天子真的有什么问题,那这座看似风光的高宅便会一夕倾颓!
他看了一眼呆呆愣愣的高力士,只能转身跌跌撞撞冲了出去。自从高力士从宫***来之后,昔日‘门’庭若市的这座大宅‘门’前冷落车马稀,一个拜客都没有,他又该去找谁请求托庇?应该说,谁能在这长安城即将城破之时,为高力士以及附庸其下的每一个人提供庇护?
兴庆宫兴庆殿中,边令诚添油加醋地将战败的所有责任全都推到了哥舒翰身上。如果是大胜,他自然不吝为哥舒翰请功,这叫做举贤,也是为自己脸上贴金,可谁让哥舒翰如此名不副实?当他注意到气氛一下子压抑得异常可怕,打算闭口不言,却已经迟了。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擦着自己的脑袋飞过去,随即砸在地上跌了个粉碎。意识到自己差点就送了命,边令诚只觉得后背心凉飕飕的,可接下来的却不是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痛骂,而是寂静。
当他听到一阵脚步声,随即四周围又安静了下来,终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时,却发现李隆基已经不见踪影。****晾着的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头顿时更加惶恐忧惧了起来。
兴庆宫南薰殿,原本是李隆基静修之所,自从所谓的三王之‘乱’后就一直封闭着,从前些天开始,李亨就一直被软禁在了这里。三日前他听到外头传来了‘精’神十足的破口大骂,分辨出那两个熟悉的声音时,他先是觉得惊喜和亲切,但紧跟着就心凉透了。
广平王和建宁王是他的长子和三子,一个好文,一个好武,从那些大骂中透‘露’出的讯息来看,他们是擅自离开十六王宅,为了他奔走而被关到这里来的。他不知道那是张良娣授意,抑或是他们自发而为,可他却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连他们都被软禁,就意味着他的父亲,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完全不想放过他,不管他是不是高力士口中一无是处之人!
浑浑噩噩的李亨几乎感觉不到日夜之间的差别,因为他根本不能离开屋子,根本不能见到一丝一毫的阳光。不过是几天的时间,他就能够发现铜镜中映照的那个人有多么苍老和疲惫。这里没有一个伺候的人,甚至连送进来的饭食都是从‘门’下的一个小窗中推进推出,断绝了他一切和人‘交’流的可能。当他终于听到吱呀一声的时候,第一感觉竟不是惊恐,而是如释重负。
进来的宦官赫然是素来骄狂的袁思艺。而这位天子身前宠信仅次于高力士的宦官只是神情复杂地将一瓶‘药’放在了地上,随即就束手退了出去。眼看他就要出‘门’,李亨突然出声问道:“广平和建宁二人如何?”
见袁思艺身子顿时僵硬了一下,随即二话不出夺‘门’而逃,丝毫没有任何回答,李亨不禁完全瘫软在地。
这就是君父,这就是君父!如果他登上帝位,会不会也是这般绝情绝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