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陈兵数千于阎洪达井?
当阿史那施派出的信使阿史那仲律心急火燎带着随从赶到地头,远望远处那旌旗招展的兵马时,他忍不住暗自大骂起头那些探马。这得眼睛多瞎,才能认为那仅仅是数千兵马?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旌旗,那无数雄壮的战马,还有那一色黑色战袍的将卒,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说是朔方六万多兵马全数云集在此,他也相信。尽管他曾经前往朔方,见到过杜士仪,也曾经随着去过长安,但在现在这种时候,他心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三部联军才刚刚攻杀了自立为可汗的骨咄叶护,又和同罗仆固以及判阙特勒余部打了一场,如今疲敝非常,哪里再经得起和朔方大战一场?
可事到临头不能退缩,阿史那仲律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迎着头皮带着十余亲兵朝着那大队军马疾驰了上去。可眼看那黑压压的大军越来越近时,他只听一声破空厉响,紧跟着,一支箭就钉入了自己左边身侧的泥土之中。慌乱之下,他猛地勒马,整个人也随着嘶鸣骚动的坐骑而险些翻下马背。好容易控制住了坐骑,见身边随从也全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而停下,恼羞成怒的他方才大叫道:“这是我突厥之地,你们怎么敢……”
阿史那仲律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又是一声箭响,又一支箭凌空射来,几乎是擦着他面颊深深地没入了他右边身侧的地上。面对这样的威慑,即便他面色铁青,可也不敢再随意大叫大嚷了。充满屈辱感的他策马站在那里,就只见那边厢一骑突出而来,到他面前十数步远时,方才勒马而立,趾高气昂地叫道:“朔方杜大帅率兵至此,还不报名?”
竟然是杜士仪亲自来了!
阿史那仲律原本就隐隐有些预感,此刻只觉得心脏猛然一跳,既有惊恐,也有愤怒。好半晌,他才恶狠狠地用突厥语说道:“我是拔悉密监国吐屯的堂弟阿史那仲律,杜大帅曾经见过我!”
那牙兵拿眼睛在阿史那仲律脸上身上一扫,这才没好气地用娴熟的突厥语答道:“就算杜大帅从前见过你又如何?就凭你刚刚大放厥词的口气,就活该万箭穿心!给我在这等着,若是再越过雷池一步,别怪我朔方神箭营万箭齐发!”
杜士仪在朔方六年,除却营田、互市之外,就是反复地练兵。公冶绝教习剑术,而杜士仪在军中筛选出来的神箭手,则是负责挑选合适的人精习箭术。如今朔方神箭营中,精通箭术的马弓手和步弓手整整两千人,经过特别训练的他们远胜过一般的士卒。阿史那仲律不过从那些前往西受降城互市的人之处听说过如此消息,可刚刚先后两箭全都和自己擦身而过,他确实不敢再造次了。
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看到刚刚那牙兵领了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大汉回来。那大汉肤色黝黑,一身戎装,看上去仿佛是个如假包换的将军,可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人来。那是朔方节度判官张兴!
见对方似笑非笑在马上微微一点头,阿史那仲律不禁压着怒火质问道:“张判官,杜大帅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先头登利虽说已经败死,可突厥内乱这么久,甚至扰乱了我大唐边境,陛下为此关切得很,杜大帅怎能不上心?突厥无主,也就意味着漠北大乱,须知受过我大唐册封的漠北诸部酋长可不是一个两个,杜大帅便只能亲自率军前来,问一问到底这可汗之位还要争多久!”说到这里,张兴便笑眯眯地补充道,“当然,之前你和回纥、葛逻禄使臣都去过长安,倘若你们有理,杜大帅总会偏向你们一些。”
乙李啜拔就是杜士仪放回漠北的,此次会偏向他们这三部联军才怪!
阿史那仲律简直是气得都快疯了,偏偏还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来:“这么说,杜大帅是来调停的?”
“当然不止是为了调停。”张兴见阿史那仲律那张脸一下子更黑了,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年太宗皇帝就因为颉利屡屡肆虐北疆,派卫国公灭了东突厥!所以,认真算起来,你们东突厥从骨咄禄起,就名不正言不顺,只不过是陛下之前不计较。可这一次先有突厥左杀骨颉利攻伐朔方,再有登利私扣朔方使节,再有马贼频频袭扰三受降城,陛下早有兴师问罪之意。所以,如今既是由我朔方杜大帅率军前来调停,无论谁为突厥可汗,都应该向我大唐南面称臣!”
自从骨咄禄重新复兴了突厥,默啜几乎把整个大唐北疆给搅了个天翻地覆千疮百孔,而毗伽可汗即位后,先是对铁勒复仇,而后也有多次扰边,但还是在暾欲谷的劝说下,和大唐相安无事,彼此议和,甚至一度到了几乎有公主和蕃的地步。总的来说,就和大唐吐蕃号称舅甥之国一样,素来高傲的突厥并未臣属大唐,所以,阿史那仲律自忖流着突厥王族之血,面对张兴的提议,他恨不得提刀立刻杀过去。
可他终究还保持着理智。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确信那不是玩笑,他只能沉下脸说道:“朔方兵马虽然多,可我突厥男儿也不可欺!”
“那就请贵使回去对你那吐屯兄长说吧。”张兴哂然一笑,目光看向了阿史那仲律身后,“看样子,另一边可是也有使者来了。”
杀了骨咄叶护为父报仇,判阙特勒之子乌苏特勤只觉得出了心头一口恶气,接下来和拔悉密等三部这一场恶战时,他也冲杀在最前头,最后还是被乙李啜拔和阿布思给硬拉回来的。此时此刻得知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突然兵临阎洪达井,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里直冒出来,可在乙李啜拔身边那位阿波达干细细分析之后,他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
只不过,乙李啜拔邀请他同去见杜士仪,乌苏特勤却一口就回绝了。他对同罗部和仆固部的戒心犹在,更担心此去羊入虎口有去无回。所以,见乙李啜拔也不强求,带着同罗部酋长阿布思就此撇下自己扬长而去,只留下那位年纪和自己相仿的阿波达干留守,他不禁心中一动,当即策马上前与其攀谈。
对于乙李啜拔和阿布思举荐给父亲,硬是讨了阿波达干之封的陈宝儿,他是半点不了解,可却知道今次能够杀了骨咄叶护,又能遏制拔悉密等三部的攻势,对方的功劳卓著,如今乙李啜拔和阿布思既然不在,他自然而然就起了招揽之心。
“阿父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阿波达干是我突厥阿史德氏之人?”
突厥之中,拥有阿史那氏这个姓氏的人着实不少,当年岳五娘只凭着一件信物就冒充阿史那王女无往不利,所以,后族阿史德氏就更加没有什么严密的身份验证程序了。陈宝儿之所以冒称为阿史德氏,不过是因为之前出身阿史德氏的阿史徳元珍和暾欲谷实在太过出名,自己可以借此轻轻松松在突厥立足。所以,眼下乌苏特勤竟是想以此为借口和自己攀谈,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可陈宝儿冒险来到仆固部多年,并不仅仅是为了辅佐乙李啜拔。此刻乌苏特勤如此试探,他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些阿史德氏的旧事。他用的身份是阿史德氏旁系之子,而这个身份的正主儿及其从人早已成了草原上的一堆枯骨,因此他丝毫不担心露出马脚。无论是阿史徳元珍还是暾欲谷的旧事,他都应付裕如,当乌苏特勤隐晦地表示了招揽之意后,他就看了看四周围的其他人,压低了声音。
“特勤应该知道了,同罗部和仆固部的二位俟斤,打算推举你为可汗。”见乌苏特勤露出了热切之色,随即点了点头,陈宝儿便循循善诱地说道,“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想要染指汗位的野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特勤要和他抗衡,指望我这样的谋士,那实在是不现实。突厥的汗位需要的是实力,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就如同阿史那施,他根本就没想到无论回纥还是葛逻禄,甚至拔悉密,全都不是他本身的实力。”
如果自己一招揽,陈宝儿就动心,乌苏特勤反而会觉得不可靠,可如今陈宝儿鼓吹实力,他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那如何增广实力?”
“特勤不相信仆固部和同罗部,我应该没有说错吧?”
见乌苏特勤只犹豫片刻就立时点了点头,陈宝儿暗叹其到底不如判阙特勒老辣,随即就笑吟吟地说:“就算不信,可特勤如果真要坐上汗位,没有同罗部和仆固部的支持,那是绝对不够的。至于特勤刚刚拒绝和二位俟斤一同去见朔方杜大帅,那就更加是大错特错了。要知道,我突厥这几年历经连番****,早已不是当年强盛一时的模样。如果能得到朔方杜大帅,或者更准确地说,大唐天可汗的支持,那么,特勤的汗位方才能够真正坐稳!”
乌苏特勤顿时皱紧了眉头:“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来意不明,若我贸然前往,他将我扣下又如何?”
果然,乌苏特勤怕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安危。
“朔方杜大帅先后镇守过河东、陇右、朔方,对奚人也好,吐蕃也好,突厥铁勒也好,从来都不苛刻。换言之,只要特勤肯请降,那么,他一定会竭力支持你!”
请降!
乌苏特勤那张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他甚至可以接受成为傀儡可汗,但向大唐天子南面请降,他却有些拉不下这张脸。他也是有儿女的人,还有众多的部众族民,要是他就这么说降就降了,日后他拿什么脸去面对他们?
陈宝儿却仿佛没看到乌苏特勤的脸色,笑了笑就继续说道:“要知道,特勤只要向大唐称臣,那么异日若和拔悉密等三部再起攻伐,不但朔方节度使杜大帅会出兵助你一臂之力,河东节度使王忠嗣王大帅也同样不会袖手旁观。又无需你亲自到长安去朝觐大唐天子,区区一个名义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