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极宫内的尚书省都堂,较之往日的繁忙,现如今显得寂静沉肃了许多。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文武高官多半跟着当今天子前往东都,而年底还要前往泰山封禅,被留在这里的,多半是边缘人物,前途无望。兼且坐镇长安担任西京留守的,是那样一位让人敬畏崖岸高峻的前宰相,这就更让人进进出出屏气息声。
宋憬这一年六十有三。尽管仕途起起落落,但他成为中书舍人这样的高官时,却只有四十岁,几番出外几番回朝,他始终安之若素。同样不赞成封禅,源乾曜终究还是随驾而行,他却留在了长安,左右亲近多多少少都抱怨过,却都被他严词训丨斥了一通。此时此刻,他犹如永不疲倦似的将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处理得告一段落,这才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
“宋开府,蜀中益州紧急公文。”
原本还轻轻揉着太阳穴,一听是益州的公文,宋憬立刻坐直了身子。等到那跟随自己好几年的令史上前双手呈递上了公文,他接在手中划开铜筒启封,取出公文只一瞧,他便登时眉头紧蹙,旋即怒斥道:“简直岂有此理此等大事怎可能空穴来风,竟然用如此大事当成党争儿戏,简直是不可理喻”
宋憬平日就持正刚直,虽不像张说发怒时骂人口不择言,但那股凌人的气势却更让人自惭形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此刻尽管骂的不是自己,但那令史仍旧噤若寒蝉,别说开口问,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了。好在这种难捱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多时,他就只听宋憬淡淡地吩咐道:“你先退下吧。
等到偌大的地方再次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宋憬才放下文书,有些烦躁地站起身来,在空旷的地方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
此次封禅,张说是提倡者,而他和张说虽则私交不错,对此却很不以为然。封禅看似可以史书留名,但真正说起来却不过是劳民伤财之举,否则以太宗之明,怎会最终都的不曾封禅?
而犹如彗星一般横空出世的宇文融,让张说横生忌惮也不足为奇。源乾曜垂垂老矣,尽管在大政方针上常常和张说相左,但到底是老好人的性子,并不常常去争主导权,可若是真的宇文融入主政事堂,必定和张说有争锋相对的一天。所以,张说想要尽早排除异己,自然是想先下手为强,从宇文融的根基动手。
可这样的争斗实在是……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想到自己给杜士仪的私信上,答允自己来担当上书建言的职责,而让杜士仪来做具体执行的那个人,宋憬终于下定了决心。快步回到了书案边上,他亲自研墨卷纸,待到那一方端砚之中,松烟墨已经透出了丝丝芳香,他这才提笔蘸墨,沉思片刻便在左手拢好的纸卷上写下了第一笔。
他下笔极稳,写一行后待墨迹稍于便转下一行,等到这洋洋洒洒数百言的文章一蹴而就,他再次浏览,发现并无一字可更易,便将其直接封口装入了奏折所用的铜筒中,亲手封印盖章。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叫人进来送去东都洛阳,而是又径直取了另一卷纸,沉吟片刻便再次落笔。
然而,这另一卷纸他却等到拢在袖中一直带到了家里,方才置入竹筒之中封好,唤来了一个心腹家人吩咐道:“去东都,送去宇文户部私宅”
宋憬和宇文融几乎没打过什么交道,如果说两人有什么联系,勉强竟只能说上一条——那就是杜士仪乃是少有能够在宋憬家中走动的后进晚辈,而宇文融也同样和杜士仪有密切的往来。即便如此,当两日后宇文融收到了宋憬命人星夜兼程送来的私信时,仍不免有些失神。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宋憬居然会给他写信?
然而,当满腹狐疑的宇文融展开信笺匆匆一扫之后,他那狐疑登时变成了凝重。由于郭荃这个财计上的能手从益州匆匆赶回来帮他的忙,益州乃至于剑南道的情形,他还是今天下午刚刚从杜士仪的私信中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对于张说的这一计策,他确实有些措手不及,因为五年之后该如何解决客户再次逃亡,他也还在考虑制订下一个计划。可没想到,宋憬竟然直接就提出了那样激进的计划
用户税和地税这两税,直接来代替租调然后按户等派差役,直接取代从前的庸那他的括田括户,岂不是变成了无用功?不,也并非无用功,他此前括田括户的最大成就,就是为国库直接贡献了一大笔户税和地税,倘若如此,身兼数个使职的他,必然又会成为承担此事的急先锋,只会比现在更加权责重更何况,宋憬只是希望他这个财计之臣详加考虑,万一天子垂询,便建议在益州成都先行试点
“没想到宋广平真的那般器重杜十九郎,既然如此,我又何惜卖个好?”
西京留守宋憬的奏疏,其重要性素来是在所有奏疏中位居前列的,而且可以直达御前,事后再行存档,因而,尚书省对于这样的东西自然不敢有丝毫耽搁,须臾便送到了洛阳宫贞观殿。而当志得意满正等着封禅的李隆基看完这样一篇剖析得入骨三分,仿佛给兴头上的人当头泼一盆凉水的文章时,脸色顿时微妙得很。
高力士早就习惯了宋憬一上书,天子变脸色的惯例,此刻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大家可要召人集议?”
“召吧。”李隆基有些头疼地拍了拍脑门,心中庆幸没有让这位随时随地煞风景的老臣跟到洛阳来,更没有费事地让人跟着去封禅泰山。宋憬留守,长安稳若泰山;可若是宋憬去泰山……他就别想安心睡觉了
该召见谁,别人兴许还要不领颜色地开口询问,高力士却驾轻就熟。张说源乾曜这两个宰相自不必说,此外,便是如今炙手可热,拜相呼声最高的宇文户部宇文融了当这三个人匆匆应召入殿,站在白发宛然的源乾曜和张说身后,宇文融的年富力强看得高力士都忍不住露出了几许异色。
怪不得张说对其如此忌惮,实在是太年轻了说不定就连其荐主源乾曜,也不曾想到当年区区一个富平县主簿,在短短五年之后,便已经一跃而成为了户部侍郎
“宋广平的奏疏,你们都传看吧。”
宋憬这两个字实在分量非同小可。当张说第一个接过看了之后,脸色登时大变。而源乾曜在旁边察言观色,接过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即便如此,匆匆一目十行看完,他仍是面色大变。待到宇文融再接过时,同样早就知道宋憬这奏疏内容为何的他,匆匆一扫便立时击节赞赏道:“不愧是广平公,一语切中时弊不同凡响”
张说简直给宇文融这极其大路化的一句话给气疯了。什么叫切中时弊?什么叫不同凡响?这宋憬的一道奏疏,几乎相当于把大唐立国之本租庸调制给否了两税固然是随着立国以来国情变化而不得不加上去的,可倘若是用两税来代替租庸调,这需要下多大的功夫?还是说,宇文融是想……
一下子警醒到宇文融现如今的地位是怎么得来的,张说顿时悚然而惊。此前括田括户,宇文融口含天宪行走天下,这要是再行两税,岂不是又让这个从括户括田起家的计臣大展身手?
“陛下,宋广平所言种种情弊固然是有,然则租庸调乃是祖制,倘若贸然更易”
宇文融虽是最后一个看的,但他看完之后,一旁的源乾曜又把宋憬的奏疏要了过去细细品评。杜士仪到成都之后,也给他写过几封私信,再加上他和杜思温交情不错,杜士仪在成都和益州长史范承明的明争暗斗,他自然心里有数。此时此刻,摩挲着下颌长须的他若有所思蹙了蹙眉,品味出了张说没看出的东西。
宋憬的话说得很谨慎,而且建议找地方试行。要说宋憬从来就不是冒进的人,既然用如此口吻,必定已经心中有地点,也有人选。外官之中,倘若要说能够入宋憬眼帘的可杜士仪为何不曾对他说?等等,这么大的事情,天子必然也会借此查看宰相的反应。果然,当他悄悄抬头一瞥天子时,果然发现李隆基正在用玩味的目光审视着他们的反应,不消说,他此前的大惊失色必然落在天子眼中。
因而,就在张说一张口就是引经据典,好容易才痛心疾首说完的时候,源乾曜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广平公素来老成谋国,此次建言亦是如此,并未贸贸然说从一州一道开始推行。以臣之意,不若择一大县先看看成效,而后观其成效,再思推行之策。臣斗胆举荐成都令杜士仪。”
源乾曜这突然而来的一句话,让张说登时陷入了震惊。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宇文融就笑眯眯地说道:“源相国此言甚好。成都乃是巴蜀之中最繁华之地,而巴蜀远离关中河洛,若有波动也在可控范围之内。而且,闻听杜十九郎自从上任之后颇得民心,倘若有他出面去主理,即便不成,也必然不会使民生怨。”
张说固然知道宇文融是源乾曜当年举荐的,但如今宇文融擢升太快,这荐主和受举荐的人之间,已经并没有多么密切的往来,可两人突然之间这一搭一档,仍然让他嗅到了深重的危机感。见御座上的天子果然流露出了心动的表情,他张了张口待要反对,可突然感觉到两道犹如毒蛇一般的目光,立时意识到是宇文融。
而这时候,他耳边却还传来了宇文融低低一句话:“张相国,真当我不知道,益州范使君在蜀中都捣腾了一些什么事?”
张说心头一紧,待见李隆基轻咳一声,果然同意源乾曜这番话,又命先下制书,他不得不保持沉默,心中却是恨得咬牙切齿。凭你这不学无术的狗鼠辈,也想入政事堂?只要我在,你就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