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既是买下自家旁边的宅舍另行改造,然后给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居住,而赵国夫人和崔五娘崔九娘也大多数时候都住在这里,连通两家的侧门自然一直都开着,只是设了人看守。对于这样的安排,杜十三娘是最高兴的。这会儿她站在杜士仪的书斋中,亲自用拂尘掸去了卷缸中那些书画以及卷册上的浮灰,又转到了兄长常坐的那张大书案前,她见居中摆放着一卷东西,顿时有些好奇。
然而,尽管这书斋她出入不忌,却也不会不经允许随随便便去翻兄长之物,因而只是放下拂尘,又用软布擦拭了书案。可就在她直起腰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大门便被人猛地推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昔ri曾为崔氏家仆,如今却是杜士仪部曲的刘墨。
“娘子,不好了……”
“怎么了?不要慌,先慢慢说。”
刘墨见杜十三娘愕然之后便恢复了沉静,他便当即疾步上前,沉声说道:“宫中派了人来,说是来取郎君书斋中的一部书,叫什么《史通》。这样的事,本该有郎君亲自陪同,至不济也会有赤毕大兄他们在旁边,可来的却只有宫里的人,而且来的是右监门卫将军杨思勖!”
闻听此言,杜十三娘登时也愣住了。然而,她跟在兄长身边这些年,终究也迭遭变故,心志远远比寻常妇人要来得坚毅,此刻眉间一蹙便镇定地说道:“先不要自己吓自己。阿兄不在,这宅中也别无主人,我这就去见那位杨将军。你吩咐上下全都打起jing神,不要露出慌张之sè。阿兄行得正,坐得直,并无任何不可对人言之处,何惧圣人派人到家中借书?”
当杜十三娘出了书斋的时候,却正好和进来的杨思勖一行人撞了个正着。她曾经见过仪表堂堂的高力士,但杨思勖却还是第一次得见,只听说过这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名声。这一打照面,她便感受到了杨思勖那股扑面而来的凌厉气势,尤其那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凶光,更是慑得人只想往后退。她硬生生按下了心中惊惧,从容施礼问道:“不知杨将军此来,是想要家兄书斋中的什么书?”
杨思勖和杜士仪见过两次,因为对方竟扛上过王毛仲,他对其印象倒是颇佳。此刻见这一介少妇能够在自己面前不露怯sè,他不禁有些讶异地多看了人两眼,这才言简意赅地说:“奉陛下之命,取杜拾遗所藏的《史通》。”
这部书是当年玉真公主送来的端午节节礼,杜十三娘印象还极其深刻。见杨思勖丝毫不提为何借书,她把心一横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之命,自当遵从,我这便带着杨将军去取。只不过,当初玉真公主赠了此书给阿兄之后,他一直从旁校注,不知道那些校注可要一块送去宫中?这些校注颇为凌乱,倘若杨将军允准,可容我随同入宫,一并进呈给陛下?”
天子吩咐此事时那yin沉着脸的震怒样子,杨思勖此刻还觉得就在眼前,闻听此言不禁踌躇了起来。天子之怒,纵使宰臣名将亦难以抵挡,更何况这样的女子?可再看杜十三娘那从容镇定的脸sè,他思来想去,却只觉得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激赏,最终重重点头道:“好,既如此,杜娘子去取来,我带你入宫。只不过需得快一些,陛下可是不等人的。”
“多谢杨将军!”
一旁的刘墨不想杜十三娘突然会做出这般决断,瞠目结舌之后,他不禁咬了咬牙,趁人不备悄悄溜到了连通旁边临时借住崔家人的边门。正巧就在这时候,竟是崔五娘带着两个婢女匆匆过来,甫一打照面,他便立时对崔五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低声禀报了家中眼下情形。
“竟有此事……”崔五娘亦是当即眉头紧锁,沉吟了好一会儿,她才苦笑道,“十三娘外柔内刚,她认定的事,我去劝也没用,更何况杨将军已经允了她。陛下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向一个臣子借书,此中原因,我这就去设法打探一二。你约束家中上下,不要出门,不要乱了方寸,等着消息就好。记住,如果十一郎回来了,一定不许他轻举妄动,什么事被他这冲动得一搅和,就难以善后了,九娘也一样,不许他们乱来!”
当杜十三娘找齐了《史通》全书,连带杜士仪的校注也都找齐了,整整装了三口大箱子时,杨思勖却在杜士仪这书斋中转了一大圈,连书案上的不少卷宗也一并扫了走。面对这一幕,杜十三娘没有说半个字,就这么跟着杨思勖出门上马,竟是径直往大明宫而去。
尽管当初曾经在夜里跟着玉真公主入过宫,可那时候只是去梨园,这一次大白天走在其中,感觉却大为不同。来来往往的内侍,以及从服紫到大红再到绿青sè的官服,她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阿兄那丽正书院就在大明宫里,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现在人又可还好?赤毕等人本该是随侍在他身边的,此刻理当在大明宫前左近候着,可刚刚过来时为何不见人?
而当李隆基听了杨思勖的禀报,得知杜士仪的妹妹亲自送了这些书卷过来,他一下子就想到当初杜士仪应京兆府解试前夜被人截杀,杜十三娘求了玉真公主入宫陈情的往事。尽管身为大唐天子,他已经不记得那张脸了,但那弱质纤纤的少女在面前毫不畏惧陈情的情景,他却还隐约记得。尽管心头愠怒已极,可看到大殿上那三口偌大的箱子,他又不耐烦一卷卷来看,眉头一皱便沉声说道:“既然来了,便把人宣上殿来。”
紫宸殿内朝重地,除却宰臣和极少数的大臣,旁人鲜少能够踏进半步,国夫人等顶尖诰命亦是如此,更不要说崔俭玄还不到封妻荫子的品级。当杜十三娘跟着杨思勖上殿的时候,眼见两侧内侍全都垂手侍立,一丝声息也无,脚下的地砖平滑如镜,那股凝滞到几乎沉重的气氛从头顶直压下来,让人几乎连身子都难以挺直。在这种肃穆的气氛下,当她行礼拜见过后,便不得不用力用指甲刺了刺手心,提醒自己一定要镇定。
“这刘子玄所著的《史通》,你阿兄是哪里来的?”
“回禀陛下,是昔年端午节时,臣女代替阿兄送了节礼到玉真观,玉真公主便送了此书给阿兄当回礼。贵主知道阿兄喜欢史话,因而便特意将搜罗的这一套书送给了阿兄。”
这个答案李隆基已经听说过,但如今要紧的不是谁送的,而在于太子李嗣谦竟然问杜士仪借书!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又问道:“你既然特意随着杨思勖进宫,言说你家阿兄曾经为《史通》做注,你把那些校注找出来给朕看!”
杜十三娘当即应了,等几个内侍上去开了箱子,刚刚亲手整理的她很快就找到了兄长的第一卷注解,因而便双手呈了上去。等到杨思勖接过之后转呈给了天子,她退回到原位之后,这才轻声说道:“阿兄素有抄书的习惯,这校注是在重新抄录之后做的校注。一来是防刘公著书时偶尔会有脱漏谬误,二来也是因读史有感,因而留下注解批语,以便异ri重温时再读。”
李隆基粗粗一扫,也已经发现杜士仪所谓的校注,竟是还抄录了原文。而其中几条按注,都是比较本朝与前朝的优劣,其中不乏颂圣之语。作为天子,他听惯了这样的好话,但在这样的私家藏书中发现这样的内容,还是足以让他原本极其糟糕的心情稍稍缓转了几分。他的愠怒一多半是冲着太子李嗣谦和杜士仪的悄悄往来,可也有一小半是因为《史通》的作者刘知几是有名的大儒,却在自己贬黜之后死在了任上,觉得杜士仪藏着《史通》另有目的。这会儿既然心情不再似最初那样坏,他索xing饶有兴致地多看了几页,可越看越觉得刘知几著史功底非同小可,而杜士仪的校注亦是恰到好处。
因而,粗粗半卷看完,他合上书,突然想到面前这一本一本的校注,仿佛便是民间蔚为流行,甚至在宫中丽正书院都渐渐采用的线装书形式,而这又是杜士仪的功劳之一,他便对一边的杨思勖问道:“可还带来了其他东西?”
杨思勖跟着李隆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刻立时躬身说道:“书案上似还有未完的奏疏一卷,旁的抄录了几卷杂书,臣一并携了来。”
此话一出,下首侍立的杜十三娘登时心中一紧。她一直想告诉自己,起头那些忧虑都是自己胡思乱想,可杨思勖不但带了《史通》,还特意拿了兄长放在书案上的东西,如今天子又特意问了,她心里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眼看着李隆基展开那一卷奏疏,匆匆一扫后便面sè遽变,她不禁死死咬紧了嘴唇,心中思量着自己是否还能再做什么。可未曾想李隆基竟是突然离座而起,沉声说道:“去丽正书院!”
杨思勖立时答应一声,打了个手势命左右内侍跟上。等他紧随天子之侧,路过杜十三娘身边时,他想了想便悄然打发了一个内侍过去。那内侍到了杜十三娘身边,相当客气地低声嘱咐道:“陛下要驾幸丽正书院,杜娘子还是先回家去吧!”
杜十三娘眼望着天子一行人匆匆出了紫宸殿,尽管心中越发惴惴然,但她更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便只能看阿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