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几乎是在裴果落入场中的一刹那,第一声战鼓刚好重重擂响。自从公孙大娘因剑舞超绝,被召入梨园为乐营将之后,洛阳城中剑舞流行,丝毫不逊于胡旋舞和胡腾舞。然则相比那些身段曼妙轻盈的女子剑舞,男子剑舞却是鲜少得见。纵有贵胄子弟偶尔下场剑舞娱宾,却也不过取其意头,很少有jing妙的。因而,当裴果以一道迅疾如雷,划破长空的剑光作为起始之际,所有人都摒止了呼吸。
可这一摒止便是足足数刻
一反往ri剑舞起始总是以舒缓的展开,裴果这一起头便是剑光夺人力度十足,而那战鼓更是声声振奋,声声激昂。当裴果踏着又是骤然一声重重鼓响,陡然之间腾跃而起挥剑下击时,那剑尖刺地,陡然之间迸发出一连串金星,借着这些许之力,裴果再次腾空鹰击。
就只见人影一次又一次地利用足蹬或剑击之力,翻腾空中以种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舞出了一道道的剑光,包括张旭和吴道子在内的围观人群,无不是连惊叹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当众人看得目弛神摇之际,杜士仪猛然双槌同时击鼓,就只听场外一声长嘶,却是一匹骏马仿佛神兵天降似的跃入场中,径直朝着裴果疾奔而去。眼看一人一马便要撞在一起,也不见裴果如何作势,只是往这骏马右侧微微一让,紧跟着他整个人便稳稳当当一跃落在了马背上。尽管人人知他是沙场名将,可这等人马如一的骑术,立时引来了阵阵喝彩,就连场边观赏的楚沉亦是为之动容。
倘若说刚刚裴果那番剑势已经是平地起惊雷,那此时此刻他上了马背,便一时更是如虎添翼,但只见这一骑人满场左冲右突,剑势下击上撩左右格挡,急停旋转无不驾驭自如,赫然是沙场击刺的套路,舞到酣处,剑势如电光,鼓声如奔雷,两者之间浑然天成,竟是在这大晴天营造出了雷电交加不能张目动弹的氛围来。当鼓声终于渐渐放缓,裴果剑势亦是徐徐慢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终于吐出了胸口一直憋着的那一口浊气。
憋死了
“痛快”楚沉终于忍不住低喝了二字,一时,他身边左近的人全都深有同感。然而,还不等松了这一口大气的观众们稍稍松弛一下心情议论一番这雄奇剑势,就只听那从惊雷阵阵变得迟缓下来的战鼓声陡然间又是一变,三声仿佛是提醒人们重新回神的疾鼓之后,接下来却是久久的安静,然而,看见裴果在马上突然拉开的架势,却又无人敢在此时分神说话。
果然,下一刻,随着一声骤然鼓响,就只听裴果一声暴喝,那一把长剑陡然脱手掷出,如同电光一般直入高空,区区一掷之力,竟是破空发出了呼啸之音,一下子蹿高到了十余丈。不约而同仰起脖子的围观人群眼看着长剑在高空渐渐止住去势,最终因为重量的缘故剑尖朝下漫然下落,速度竟是越来越快,再看场中裴果不知何时已经是纵马等在了长剑落点之处,一时间惊呼声四起,继而又是死一般的静寂。
而一边擂鼓一边分神关注场中裴果那一套剑势的杜士仪,此刻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午后申时的阳光已经没有正午的炽烈,但照在向下疾shè的剑身上,仍是映出了让人眯起眼睛不敢直视的辉耀剑光来。就在那剑光离地仿佛只有三四丈时,就只见裴昙握着剑鞘的右手猛然之间朝着那道剑光迎了上去,一承一横,就只听一声清鸣似的机簧响,就如同电光降服,雷声收摄,那好似电龙一般的长剑竟是就此稳稳当当收入鞘中。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
拖欠了东都诸大寺观不知道多少壁画的吴道子一时脸sè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眼神中又是激动又是振奋,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口中讷讷连声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四个字。不止是他,一旁的张旭亦是为此一幕瞠目结舌,捏着随身酒葫芦的手竟不知不觉也松开了,任由那平ri视若珍宝的酒葫芦跌落在地,其中美酒流了满地,一时涓滴不剩。
至于天宫寺上下僧人并其他围观人群,早已是看得目瞪口呆。纵使十余年周游磨砺,自忖剑术天下少有敌手的楚沉也是悚然动容,暗自忖度自己能否如此做到如此神技,最终叹息地摇了摇头。
这看似神乎其技的一手,先是考较臂力腰力能否将长剑掷到高空,然后是考较眼力能否提前判断长剑落点,最后方才考验的是腕力能否承受住那长空落电龙的反震力,以及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小小剑鞘承接住长剑的瞬间洞察力。即便前两者能够做到,举世用剑者成千上万,能够做到后两者的却是万中无一。
尽管接下来鼓声又起,剑势再变,但楚沉却已经没了继续观赏的愿望。他不动声sè地往后退入了人群中,逆流而行硬生生挤了出来。当他悄然来到了空无一人的角门处时,鼓声一时而收,久久的沉寂后便是漫天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他头也不回地伫立片刻,面上露出了钦敬的表情。
“果然剑圣,名不虚传……怪不得能够让画圣绘壁,草圣挥毫”
裴果收剑而立,额头却也是大汗淋漓,可如此酣畅淋漓的一场剑舞,对于他来说也是多年不曾有过,此刻心中竟是大为畅快。他看了一眼丢下双槌正在揉肩的杜士仪,正要来到吴道子和张旭面前相询是否满意,突然只见吴道子大叫一声笔墨来,待弟子忙不迭地奉上,他接过画笔就大步来到了那一面早就预备好的长墙粉壁前,竟想都不想便重重落了下去。面对如此景况,裴昙只觉心情大振,疾步赶上前去,待要开口询问时却硬生生憋住了。
“吴生如今正是灵感如泉涌之际,有今ri这裴将军剑舞,不止裴将军这请托,恐怕他在洛阳城中诸寺观积欠的那些壁画,一口气能补上一多半,果然令人叹为观止”张旭长舒一口气,这才有些手痒地转了转手腕,又看着过来会合的杜士仪道,“杜十九郎,我没挑错人,你这鼓声和裴将军剑舞天衣无缝,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一般,端的也是一绝啊不过瞧着你弱不禁风,这战鼓却是激昂有力,莫非深藏不露不成?”
“说来惭愧,刚刚太过投入,我如今是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剑光如电,却也要鼓若惊雷相配。”裴昙哈哈大笑,解开披挂重新穿上素服的时候,见张旭已经到吴道子身边观瞻壁画,显见正在琢磨下笔之处去了,他这才诚恳地致谢道,“为了先母遗愿,却不但劳杜拾遗答应了吴先生之请,又擂鼓以壮我声sè,裴果在此谢过了”
杜士仪苦笑一声,这才看着裴果道:“吴先生xing子如此,他要的东西,即便不是今ri,裴将军以为我能推脱几时?至于壮声sè,虽则从前我见过公冶先生为我演过这一套剑势,可先生的剑更多的是清绝凌厉,裴将军今ri剑势却更显沙场磅礴杀气,足可令我一生回味。”
两人交谈间,杜士仪无意间瞥见了正在泼墨挥毫的吴道子,不禁惊咦了一声,而裴果也随之注意到了那一面不过须臾之间就已经墨迹淋漓的粉壁。两人这一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吴道子便犹如着魔一般在墙上飞快地绘着,笔下不曾稍停,上下之间衣袖飒然风起,恰是全神贯注已极,那手持宝剑的神将,神韵气势竟是像极了刚刚场中犹如神兵天降的裴果
而在他们身后,天宫寺的老主持和其他僧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时也都稍稍围近了观赏。尽管这是为裴昙亡母做壁画以司纪念,可壁画终究是留在天宫寺,如此杰作不但可以作为今ri盛会的见证,而且将是另一件无价之宝。于是,即便心中充满了赞叹和惊奇,僧人们却谁都不敢出声,就连其他围观人群也没有就此散去,而是全都在那儿张望着吴道子的画。
这一画便是整整一个时辰。所幸如今已近暑ri,将近酉时依旧天sè极亮,却也丝毫无碍于光线。长达两丈许的粉壁上,如今已经赫然呈现出一幅神将卫佛祖的长卷,虽尚未最后上彩sè,但那一个个jing妙的人物,那衣袂飘飞之间的神韵,那脸上的表情华彩,却已经足以⊥所有人为之惊叹。当吴道子陡然之间停笔连退三步,径直撞在了一个来不及躲闪的僧人身上之际,他突然哈哈大笑道:“张颠,该轮到你了”
张旭早已经将裴果那一篇亲自草拟的祭文烂熟于心,此刻嘿然一笑后,他右手执笔,左手稳稳当当端着满池墨水的砚台,就这么径直来到了最后一片空白处,提笔饱蘸了浓墨之后,他方才重重提笔往壁上直书,不过倏忽之间便已经笔走龙蛇一行书讫。
观那落笔起承转合狂放不羁,杜士仪不知不觉竟体会到了几分锋锐的剑意,一时立刻醒悟到这同样是观裴果剑舞有感,不禁越加钦服。就在这时候,他背后又传来了吴道子的声音。
“好畅快,我平生所画,得意无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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