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之后,还没等李福回来呢。
洪衍武切身感受到的两件事,就足以证明洪禄承的眼光之准,老爷子预料的事儿正在发生。
首先最明显的,是京城于不知不觉中,出现了不少弹棉花的。
这些人大多是从东北而来的农民。
他们瞅准了寒冬之前,京城人需要弹棉被套的市场,专门游走在胡同里。
果不其然,不但活儿多得忙不过来。
渴了,累了,他们进院里找碗水喝也很方便。
于是“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的情景,开始出现在京城的老胡同里。
“噔”……“哒哒嗒嗒”……“噔”……
这样周而复始的弦乐也成了京城日常能听到的一种生活伴奏。
其次是兆庆特意给洪衍武打了个电话,想跟他聊一聊自己身边的新情况。
敢情今年因为化肥跟得上,农药打得足,龙口村第一次迎来了粮食大丰收。
不但自给自足够了,还终于有了两卡车的余粮可以去卖了。
岂料随后发生的事儿宛如叶圣陶的短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
安太阳和安月亮开着卡车兴冲冲拉着粮食到了乡里。
却发现收粮部门因为粮库满了,已经暂停收粮了。
各村来卖粮的人,正围堵着乡政府门口,讨要说法呢。
这哥俩没辙了,赶紧打电话跟村里汇报。
安书记跟兆庆一合计,为了不给乡里添麻烦,干脆就把人都叫回来了。
随后又过了两天,安书记和兆庆耳闻收粮的事儿越闹越大。
干脆就给乡政府打去电话,请示这批粮食能否由他们自己内部消化。
结果这样的表态不但得到了乡里领导表扬,很快还引来了县里林书记的问询电话。
要说就是形势比人强,这通电话,林书记就换了口风了。
虽然表扬了龙口村,为他们的农业成绩而惊叹,可他不再坚持以农为本了。
反倒问起龙口村怎么打算处理手里积存的粮食。
有没有实际困难,会不会让农民们产生失望和不满。
兆庆这么一听就明白了,恐怕就是因为全县都面临这种问题,林书记是唯恐他亲自抓的先进典型也出事,特意来加以关照的。
于是为了回报林书记一直以来的提携和帮助,就很坦白的回复。
说因为龙口村的农业形式还保留了集体制,不卖粮,村民们没人会有意见。
至于消化办法,龙口村有工艺品厂并不缺钱,所以他们想开烧锅自己酿土酒喝。
还建议县里不如开办酒厂,来化解收粮难题。
别说,这个主意出的好啊。
这一下提醒了林书记,解了他的愁事。
甚至要是干好了,兴许还多个创收项目呢。
电话里,林书记当场就开怀大笑起来。
然后没两天,好事儿就来了。
在乡政府的努力争取下,林书记力排众议下。
县里终于正式批准了龙口通过乡里递交上去很久的请示报告。
不但同意“龙口村”成立旅游服务公司,允许他们在“石花洞”景区开放后,在景区设销售点和餐饮服务点。
还把“龙口村工艺品厂”定为了为“石花洞”生产专项旅游工艺品的定点儿厂家。
这大概就是林书记和乡政府对龙口村的回报吧。
不过,天下肯定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么一来,也相应的给工艺品厂加码了。
县里和乡里还有个相应要求,那就是希望兆庆能帮着化解一下附近几个村儿的剩余劳动力。
兆庆没法推却,只能答应。
结果没想到一来,就给安排来了一百多口子啊。
这还亏得兆庆提前留了个心眼儿,一开始就宣称工艺品还是技术活得搞培训,只能接受年轻人呢。
否则男女老幼都给弄来,那更受不了了。
不过这仍旧够兆庆犯愁的了,一下养这么多闲人,增加了经济负担不说。
教他们技术也需要人手,真是耽误生产创收啊。
后来他一琢磨,洪衍武不是用他的名字注册了一个古建公司吗?
所以也就打电话过来了,想问问洪衍武那儿用不用人,希望他能帮自己分担点。
依着他的看法,这些人搞建筑也不是全无基础。
农村也盖瓦房啊,至少晒沙子,和泥,垒砖的活儿是可以的。
何况这帮人里,不少也都会点石匠的活儿,多少也沾点边不是?
绕了半天,兆庆说到了最后,原来还是有事相求啊。
洪衍武这一听明白了,立刻忍不住笑了。
“表哥,够有心眼的你。你这是自己娶媳妇请客,却要让我替你掏钱办事啊。不过,我还得真得说,你这人确实有福气,这通电话,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不瞒你说。国庆节,我们老爷子刚跟家里人宣布,他老人家要开酒馆儿了。偏巧你们村就要开烧锅,这多合适啊。你们不如多买点粮食,多酿点。自己喝不了,直接弄过来,我们就帮你们卖了。”
“另外呢,我这古建公司也确实在招人。而且可以包吃住,工资给的也比国营单位高一倍呢。目前多了不敢说,五六十人,我还能担下。唯一的条件就是需要吃苦耐劳,爱学手艺的年轻人,最好是有心在城里安家落户的主儿。”
“还有,古建公司下一步打算要动的工程,就是修我们老宅后院的石头小楼。而紧跟着就是你们家的‘半亩园’了。这两处石头活儿都不少,你那儿的人如果有石匠的基础当然是好事,想这样的,你最好多给我安排一些。”
这样的回答可是大大超乎兆庆预计,听了他当然喜出望外啊。
他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巧,就跟天造地设的安排似的。
于是他也乐了,他的回应更有意思。
“这敢情好。可小武啊,你也甭光说我。这难道不是你的福气啊?难道你就不美啊?这叫什么呀?这就叫你想睡觉我给你送枕头来了。这叫算计高不如运气好,咱们一好变两好,整了个哥儿俩好。”
嘿,真是没错!这可不哥儿俩好吗?
一下子,电话里俩人全乐了。
不过实事求是的说,与大环境相比,京城这点变化,仍旧算不得什么。
因为全国范围内,更多外出务工的农民所以做出的选择都是涌向深圳。
这里多不胜数的外资工厂造成了巨大的用人缺口。
可他们又没办法录用到体制内的这些户籍人口,便只能录用农民工。
于是深圳便成为了真正的打工圣地。
相较内地,特区带有标志性的特点是。
在这里工厂流水线上工作的人群,并没有获得传统的称呼——“工人”。
而是被统称为“打工仔”、“打工妹”。
另外,传统的劳动力价值观也受到了颠覆。
力大如牛的男人远没有心细如发的女人受欢迎。
同时,这些女性所要承受的高强度、高效率,也是前所未有的。
她们哪怕连上厕所,都要按秒计算。
毫无疑问,就是从这时起,巨大的人口流动和迁徙开始自觉的产生。
城市对农民不再是禁区,为他们打开了一道门缝。
我们国家一直实行城乡二元制的户籍制度,从坚决排斥农民的“红灯区”,步入了允许农民自带口粮进城的“黄灯区”。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珍惜这样的机会,懂得抓住时代机遇去改变命运的。
像李福在河北饶阳老家就遇到了哭笑不得的事儿。
他回到李家村之后,肯定是首先把洪家用人的事儿告诉家里人。
希望自己的孙辈能跟着他去京城啊。
可偏偏他的亲孙子,已经二十岁的李柱,却呐呐地说不去。
李福特别不解地问为什么。
说那儿吃得好,住的好,能挣钱,还能见世面,学东西,怎么不比待家里种地好?
可问紧了,李柱脸憋得红红地只甩出了一句。
“爷,凭……凭啥让俺去伺候京城人呀?咱是堂堂男子汉,伺候人的事儿不干。再说了,爹该给俺说亲了……”
得,这一句,给李福噎得直咽唾沫。
倒是十八岁的外孙子方丙生还算懂事,没多久就想好了。
“姥爷,带俺去吧。俺肯定听话,好好学,好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