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到最后,又习惯『性』地开始嬉皮笑脸。
可洪禄承是多么精明的人,哪儿能这么容易被糊弄,一句话,就捅破了他的遮羞布。
“的好听。可我怎么觉着你口不对心呢。好人?你这个‘好人’做得未免太划算了。人家生产这些东西才能挣几个?定价还不是你多少是多少?可你懵洋鬼子占得一定是大头儿。这就是你的成人之美?我看你是掉钱眼里了,连亲戚都算计。帮忙都帮得这么市侩。”
可别看被父亲拿话挤兑,洪衍武还真脸不红心不跳。
他振振有词的,“爸,您对我可有偏见啊。首先我不会刻意压表哥他们的价格的,反而会尽量照顾。其次什么事总得互惠互利才能长久。我要纯帮忙,时间一长表哥他们也会不好意思的。更何况我自己也问心无愧。不别的,我这主意值不值这个钱?我要刁买人心,满可以不告诉他们卖外国人啊。他们更得承我的情。而反过来,我找别人也能把我要的东西做出来。龙口村却很难靠自己把东西销出去。难道这不公平?不是按劳取酬?”
洪禄承被顶撞的可有些气恼了,一拍桌子。
“你还挺有理!你要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你。你懂不懂?我的重点不在于你赚多赚少,而是要你明白,钱是赚不完的。人如果太贪了,见着钱就想伸手,是要吃大苦头的。机会再好也要懂得审时度势,别忘了,龙口村的大集体可不包括你在内,你非掺和进来要有个万一呢?这就是在冒没必要冒的风险!再等等又怎么了?以后有你赚钱的好时候!我的傻儿子!”
老爷子带了感情,骂是骂,可也真是为了自己儿子在着想。
洪衍武听得心里发热,心情激『荡』下,也索『性』把心思全敞开了。
“爸,您的对。这个道理我也明白。不瞒您,如果我要只是为了自己过舒服日子,有几个钱花,当然没必要掺和。可惜不是,有的人、有的事儿是等不起的。我有许多事都得尽快着手去办,我不能不想办法多赚些钱……”
而跟着,洪衍武就把他创办了服装夜市,怎么帮着别人安排生计的事儿给了。也把自己一直在买古玩字画和工艺品的事儿给了。
这些个一直藏着的事儿当然更让洪禄承出乎意料。
老爷子听得惊疑不定,皱起眉头,途中几次想要开口。
可洪衍武既然打开了话匣子,也收不住了。
似乎这些秘密藏着心里太久,他必须得一次『性』宣泄,释放出全部压力似的。
于是丝毫没给他爸爸『插』嘴的机会,完全自顾自的一气儿了下去。
“爸,我自己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可却实在不忍心,眼看着那些跟我有一样经历的人,在‘运动’中走错路的人,想过正常的日子过不上,不得不一直这么错下去。我最清楚,这些饶身上不全是坏『毛』病,他们也讲情义,也懂孝道。因此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帮他们一把。如果连我都不帮他们,就更不会有人帮他们了。这难道不是积德的事儿吗?”
“爸,更重要的是,那些有意义、有价值、却因人们忽视轻慢,而逐渐失去的宝贵之物,难道您就没注意到吗?拿咱们的文玩字画来,从清末至今,多少好东西流到国外去了。‘运动’中被自己糟践的就更别提了。而这些文化遗产近年随着海外游客增多,价格才开始逐渐上涨。可即使翻倍,也仍是个白菜价。我不在这个时候,尽量多留一些好东西,那都得便宜了外国人,这难道不可惜吗?”
“咱们不妨再单先生,多大学问?对古建的研究几乎无人能及。咱们家的老宅要没有人家,谁能修得好啊?可他的本事偏偏留不下来,因为没人重视没人认。现在一建筑,出的书全是西洋派。单先生用半生积累,辛苦数载总结的古建工艺,拍的照片,出版社居然不肯出,除非自费印书才校那万一这些知识要失传了?不遗憾吗?不别的,咱们老宅日后要再想修可怎么办呀?难道也弄个红漆绿瓦的糊弄事儿?您能接受吗?”
“还有您和妈,过去总咱们京城的果脯好吃,饽饽精致,式样繁多。可现在外面卖的那些蜜饯,就是个大糖块儿。糕点呢,江米条赛钢棍儿,桃酥硬得能砸死人。连洪钧这样贪甜食的孩子都不爱吃。”
“怎么回事?没人再好好做了。都图个好做、便宜、省事。我现在就担心啊,真等咱们家有朝一日能把‘衍美斋’重张了,兴许连会做糕点的烘炉师傅都找不到了,那老铺还是老铺吗?这个您想过没有?”
“哎,这就是让我急、让我怕的事儿啊。我们的改革开放是件大好事,能把外国的先进技术和生活方式引进来,也会促进民生经济的改善。可副作用就是,容易对洋人价值观和文化产生盲目崇拜。我们现在的人干什么都太绝对,非黑即白,一拥而上,不计后果。本来‘运动’就已经让不少传统的好东西永远丢失了。可如果这种情况是一直持续没有改善,那就是雪上加霜啊,您能想象若干年后的京城会变得多么糟糕吗?”
“我想过了。多半我们的生活会全盘洋化,丧失了我们本土特『色』。或许就没有麻豆腐,没有豆汁、炒肝、没有华医、没有手艺人了。取而代之的不是一个模式,只知道追求量大价廉的国货,就是洋货全面泛滥。到时候我们开汽车,住高楼。却恐怕永远要与四合院、香椿树、葡萄架、金鱼缸作别。如果人人只知道在家看电视,再没人喜欢坐在一起谈地了,那样的日子即使大伙儿都富裕了,您还会觉得幸福吗?”
“所以我不甘心啊。我就想着自己能为以后做点什么,得为以后做点什么。我想要尽可能的多留一点我在乎的东西。我不想让我的家变得不像家,让京城变成只有钢筋水泥的地方,更不能让您和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想法很简单,人人都会犯错,可犯了错的人至少都该有一次改过的机会。那么如果这点放在时代上呢,放在社会上呢?我能不能去试着改变一些……
到此,洪禄承的神『色』简直是惊骇了。
因为无论洪衍武的着眼点,大胆的推测和愿望,全都是那么另类,那么与众不同,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听来就像异想开的胡言『乱』语。
可偏偏又具有打动人心的一种力量,甚至能看出一种……赤诚。
“这……这是你的心里话?可……可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你知道你要干的事儿有多大吗?‘古今兼顾,新旧两利’!过去梁思成和陈占祥就这样提出来过?可最后没成,为什么?因为国家承担不起啊,太不现实。你想就凭自己个办这么大的事儿,这简直……简直是……”
“不自量力?白日做梦?”
洪衍武又接过话来,“爸,是您把我想的太高了。实实在在的,我自知能力有限,并没有像梁、陈二位大师那样的公心。我就是个升斗民,想的就咱们家自己的日子,顶多再能兼顾一下身边的亲朋好友就好了。可是咱们毕竟是要依托在大环境中生存的呀,如果能做一点,也总比不做要强。”
“像单先生出书的愿望,我出了一万块钱,已经帮他实现了。而李大叔写的东西,我也有刊印的打算。这还不算,表叔不是也在总结医案打算写书吗?我也会照此办理。或许连苏裁缝、王师傅在内,我都能想办法让他们留下点什么呢。”
“另外,为了咱家的‘衍美楼’、‘衍美斋’,我也在想办法寻访过去的饽饽铺师傅,我跟泉子也正在缠磨一个手艺高明的大师傅传手艺。我想,和一切东西比起来,恐怕知识和技艺的传承才是最重要的。真要能把这些好玩意,留到人们认识到它们价值的那一,兴许就海阔空,不一样了。怕就怕在此之前,彻底断了。”
“您看,我做的这些事儿再,再细微,也总会有所不同的。您不是一向教育我们,做人要实话,讲良心,做好人吗?我承认我过去没做到,以往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觉得这样太傻了,会让自己吃亏。反其道而行才是占便宜。但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您的这九个字,才是人活一世的真意。”
“人这么活,不是为别的。为的是自己内心的宁静和安康。只有用这样的心态过的日子才快乐。吃饭才吃得香,睡觉才安稳。人也就因此少生病,得长寿。这就跟‘萝卜白菜保平安’的道理一样,这才是‘好心有好报’这句话的道理。”
“所以我也想这样活了,以后会尽力向您的要求靠拢。当然,实话这一条,对我还是太难。但讲良心,我还是做得到的。至于做好人,这个标准界定其实相当模糊,听着也太高桑我自认自私自利,干不出大公无私的事儿来,什么时候也得为自己捞点好处。但我也绝不会再去做一个坏人。这就是儿子的心里话……”
洪衍武一番话完,嘴已经干涩得很难受了。
可他没敢动窝去拿水喝,只是抬眼望着父亲。目光里充满了渴望理解的神『色』。
而洪禄承表情严肃,也只是抿着嘴回望着他。
好在老半之后,终于如他所愿,父亲语气温和的开腔了。
“你外面瞒着我干的那些事儿,再给我好好,我听听有什么漏子没樱先喝点水,从头至尾细点……”
“哎!”洪衍武愉悦地应着,跟喝了蜜似的,从父亲手里接过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