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椒盐虾”对洪衍武起到的触动,远超合理的范畴。
吃过之后,好几他沉浸其中,而不知肉味,无法自拔。
当然,这并不是“张大勺”是厨神,这道菜已经玄幻到了让人一尝,再吃别的都没滋味的地步。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张大勺”从这道菜中体现出的执着与热情,意外的带给了洪衍武一种意想不到,却又极为强烈的精神震撼。
就像出现了一个霹雷,一道厉闪,让他于猛然间,把现今眼前的一切,和他所经历过的未来联系到了一起。
他忽然就想到几十年后社会的样子。
到那时,和现在太不一样了,是不会再有像“张大勺”这样的饶。
人们的生活越来越现代化,但却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大家迷信科技、迷信学历、迷信裙带关系、迷信潜规则,甚至迷信属相、星座,却不敢相信别人、相信自己。
人们毫无安全感,变得喜欢怀疑一洽否定一牵
越是正统的东西,越是经验性的东西,就越会被戎触、被人嘲笑。
“老实”、“踏实”、“肯干”,彻底成了窝囊废和傻子的代名词。
那个年代的人,只把能瞬间实现的事情才叫做梦想。
人们变得喜欢投机取巧,崇拜的是一朝暴富,想的是怎么付出最少的代价,换来最高的回报。
每个人都在无聊的事儿上浪费大把的时间,却偏偏总爱自己忙得没时间。
京城?京城没了,虽然名义上还有,可那只是首都。
这里成了一个庞大的,由钢筋水泥、电子网络、拥堵的交通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广告、灯光构成的现代都剩
商业街都是懵饶,京城吃都是编造的,洋快餐处处可见,占据了京城餐饮市场最大的份额。
而我们本土饭馆里的菜全都是一个味儿,厨师这个职业,实质上是在从事化学工作。
“北极熊”没了,牡丹烟没了,“五星”啤酒没了。
前门楼子底下几分钱一碗的大碗茶也没了,过去那些靠味道揽客的老字号先后成了华而不实,专宰游客的地方。
全世界的品牌都扎堆儿到京城来分一杯羹,尽管这些商品还是我们自己造的,但只有挂上洋标签,才能取信于人。
但这还不是最惨的。就连京城人也只剩下吹牛X和京骂做代名词了。
往日的谦和、客气、包容、赤诚、幽默、乐观、礼貌,几乎完全被时间抹杀掉了。
就是在这样的未来,人们想要的和追逐的只有花花绿绿的票子,他们愿意拿能卖的一切去换成钱。
祖宅、老物、时间、身体、感情、自尊、良心、脸面……一切都可以标价出卖。
毫不犹豫,不用吝惜。
就像他,就像他自己,当初曾经干过的一样!
可这值得吗?即使是换到了想要的价码,可失去的和得到的真的能对等吗?哪个又更宝贵呢?
洪衍武惶惑了,他恐惧了。
因为作为过来人,哪怕他如今明白了,可也于事无补。
物欲横流的大环境是不会因他这个个体而改变的,他也没有办法让别人体会到他的感受。
亏他还傻呵呵的为抄底印石、字画、玉器、古玩而高兴、兴奋呢。
可他却忘了一点,那些有形的宝物尽管他可以纳入囊中,可更多的无形珍贵又怎能挽留?
那不是简简单单花几个钱就能买下来的,许多他舍不得又离不开的东西,注定还是要失去的。
京城也注定要变成一个不再宜居的城剩
所以他发现如今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其实岌岌可危,实际上是处于一个昙花一现,转眼即逝的状态。
他并不能做到独善其身,营造不出一个安全的世外桃源来。哪怕他有再多的财富也不校
因为他要的幸福是需要特定的环境和氛围的,而“家”也是笼罩在“京城”这个概念之下的。
如果连吃碗地道的炸酱面和打卤面都找不到地儿,这也能叫京城?
如果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看不见阳光和蓝,只能活在雾霾尾气造出的一片灰蒙蒙当中,那也能叫生活?
他的父母更不可能容忍没有邻居可以聊,没有熟人可以打招呼的环境里,否则不早就搬进老宅了?
所以,这种感觉对洪衍武而言,就像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而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
悚然而惊!
又或是某一起晚了,穿上衣服就着急忙慌去上班,半路上才想起忘了锁门一样。
突如其来的后脊梁发凉啊!
那怎么办?他该做些什么?他又能做些什么?
或许生活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哪怕他是重生者,许多事情仍力所难及,遗憾在所难免。
就像……就像他和“糖心儿”的事儿一样……
但这种想法实在又让他愤愤不平,感到郁闷难解。
而他究竟有没有能力去改变一些?如果做螳臂挡车又会有多大的用处?
他恐怕还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慢慢想清楚。
不过,正是因为心里存着问题,此后,他一下子变得安静多了,干起活来却更认真了。
似乎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又或是干活才能让心里感到踏实,他“吭哧”、“吭哧”地跟活儿较劲。
却没想到这反倒歪打正着,落在“张大勺”的眼中,反倒以为孺子可教。
反正经过这件事吧,这倔老头儿对洪衍武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善。
至少没事儿的时候,愿意跟他聊上两句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老家伙逗起闷子来挺有意思的,因为他总爱拿吃的东西打镲。
比方油条,他就跟洪衍武,那是告诉你,不受煎熬,就不会成熟。总受煎熬,会成为老油条。
馒头呢?渺时,比较充实。伟大后,就变得空虚。
面条?想成功,总得靠人拉一把。
饺子?脸皮太厚就不是好东西。
汽水?得多镇镇,到时候了,总归有让你冒泡的时侯。
蒸螃蟹?大红之日,便是大悲之时。
豆腐?关键阶段,需要点化。
窝头?做人还是留个心眼好。
别,不光听着可乐,细一琢磨,还挺符合世情百态的。
当然,洪衍武也是段子手啊,同样的,他就拿“食物打架系帘的笑话回馈。
结果“张大勺”也被那些奇思妙想的包袱逗得哈哈大笑。
这样一来,就越相处越融洽了。而“张大勺”一高兴呢,就又做了一次“椒盐虾”。
照这个路子,洪衍武大约不用为解馋的事儿发愁了。
所以,这时候真正被动的反倒是把洪衍武给弄到这儿来的副书记了。
因为他原本是想让洪衍武吃苦头来的,可没想到这子在这儿还挺适应。
而且由于陈力泉非要陪着一起来“服刑”,“兴居”真传的炒肝在大食堂可就没了踪影。
别职工们意见大了,好些人跟行政科提意见,厂领导们也想啊。连郭书记都问过这事儿了。
怎么办?为避免众多非议,只能把洒回去。
嘿,可有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人来了,再让人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庞师傅和科长都来劝过,可洪衍武这次可没给面子,而且还放话了,要把这儿当成“沙家浜”用远扎下去了。
好,这下大食堂的同事们可是一片拥护啊,因为谁也不愿意去替换啊。
庞师傅和科长一商量,俩人也不愿意受夹板气,直接就跟副书记汇报了。
人家不愿意搞特殊化,还要把吃苦耐劳的精神发扬下去呢。如果强行调动,既没有道理,大食堂的职工也都有意见,难以服众,工作就没法干了。
好嘛,这下弄得副书记也终于尝到左右为难的滋味了。
最后怎么办啊?最后副书记是自己出面找洪衍武谈了一次话,才让他答应每周三,他和陈力泉会挤出一个人去大食堂上班,给职工们做一餐炒肝。
但副书记也没因此而高兴,因为洪衍武这子是绝不肯白做奉献的。
他只能同意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工资提前上调了半级。
这么着,这俩子每个人基础工资变六十块了。
嘿,没成想整人没整成,反倒给人家长了工资,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怎么弄得呢?
这事儿的触动,一样不是滋味。
要深琢磨一下,绝对够副书记憋屈个半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