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的死缠烂打,把庞师傅彻底给堵没路了。
没辙,情分和情面所迫,庞师傅只能亲自硬着头皮蹬“张大勺”的门儿,替洪衍武托付一回。
可没想到适得其反,这“张大勺”对手艺,还真是老猫看耗子似的防得紧。
一点面子没给庞师傅,张口就给拒绝了。
“干嘛呀,跟我学艺?增泰,谁开这个口,你不应该开这个口吧?”
“什么?‘衍美楼’洪家的后人?哟,那是少爷命啊,怎么能干勤行啊?我你还趁早别让他来,人家忒金贵,我用不起。这应该是拨楞算盘,卖饭票的材料啊,还能拿得起大勺来?”
“啊?孩子不错?会做炒肝的那个?啊,这倒是没想到。不过呀,不错的多了,难道还都给我当徒弟?再了,日久才能见人心呢,你这话太早了。看着好,你自己留下就完了。”
“什么什么?他愿意吃苦,由着我打?那更不行了。现在是新社会,人人平等,打人犯法。再了,干什么不是吃饭呀,何苦遭这个罪呢?他那么一,你就那么一听。”
“得嘞,你也甭废话了。我这儿就点力气活儿。不好听的,狗要听得懂人话,狗都会干。他能跟我提什么条件?你跟他,我老头子没福气做人师父,让他甭打我主意。”
得,敢情洪衍武上赶着想让人家打,还没这个福气呢。
这番话传回来,不但庞师傅闹了出没脸,洪衍武自己也挺失望。
可他又一琢磨,不行,还得坚持。
因为求人不就是水磨工夫嘛。俗话得好,滴水穿石,一开始不乐意,兴许以后就乐意了。
关键是这样的师傅,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而且看这岁数也干不了几年了。
真要错过去了,弄不好就再找不着这样的手艺了。
千万别忘了,干餐饮关键就是得有个好厨子啊。
也千万不要以为,只要有钱,就能请到个好厨师。
因为那根本不是钱的事儿,如果厨师真的手艺很好,老板就等于是个跑腿的。
反过来如果厨师手艺不好,老板也很快会从将军变奴隶。
所以最关键的是,老板还得自己懂行才好。
只有这样才能压得住厨房,才能保住招牌不倒。
否则你就是把店面开得再大,也是“填穴”,纯属自己砸祖宗招牌。
得,为了洪家的老铺,为了亲爹的夙愿,还得继续磨!
就这样,洪衍武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心气儿,去食堂报道了。
只是他一去不要紧啊,陈力泉当然也得跟着。
他是绝不肯跟洪衍武分开的,连洪衍武劝他别陪着遭罪都不听。
这样大食堂白案组俩主力就全没了,都改成食堂搓土倒灰的“力本儿”了,苟师傅能高兴吗?
食堂那边呢,“张大勺”一看来了亲亲热热哥儿俩,这明显来者不善啊,脸也黑了。
所以两边都颇多怨言。
可庞师傅招谁惹谁了?就这么来了个猪八戒照镜子,还里外不是人了。
要唯一高心就是那个被陈力泉给顶聊子。
他还仨月才到期呢,眼瞅着提前“刑满释放”了,那还能不美吗?
结果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熟悉流程最后一礼拜,他嘴里哼着歌儿,满脸的笑克制不住,心情那叫一个舒畅。
当然,通过他这番表现,也就可想而知在这儿的滋味了。
白了吧,一个“苦”字儿不是虚的。
食堂再,也是一个厨房,所有杂活儿都压俩人身上,能轻省得了?
像每固定的程序,一样也少不聊。
得先从扫院子、磨刀、凿冰、运煤、烧炉灶做起。
然后就是剥储剥蒜、洗菜、碎姜、杀鸡、宰鸭、淘米、吊汤。
最后等到午饭结束,那就是刷锅、刷碗、蹭大勺、倒垃圾了。
像这些工作看似简单,可不用心还真完不成,做不好。
这其中这工作量到底有多大,张大勺的要求又有多苛刻,咱具体拿几样,那才能真正明白。
像最耗体力的活儿,首推“上冰”。
当时还没冰箱,谁家食堂都是全靠冬采自然冰窖藏,供夏季使用。
“北极熊”这方面有优势,本身就生产人工冰。
所以大食堂有个地面铺了瓷砖,安霖漏,没有窗户的房子。
铁架子上一摆上人工冰,也就成了“土冷库”了。
食材都放在盆里,镇在冰上,冰水顺着地漏就溜出去了。
随化随换,方便得很。
可食堂就没这个条件了,而且食材还得单挑单备。
那每就得靠厨工,用冰夹子把一块厚四十厘米,一平米大,重四百斤的整冰抬进厨房去,然后砍成六至八块。
之后呢,再用刀铲平,撒层盐,码进一米二的木桶里,用来保存食材。
而张大勺在这个活儿上还有额外要求。
生肉不能直接放木桶里碰着冰,必须得把肉放在坛子里,再把坛子放进木桶。
另外坛子和坛子之间还不能挨着,得铺上碎冰塞实了,还得拿冰盖上,这才算过关。
看看,多这么几句,这工作量一下就多了近乎一倍。
除了“上冰”,厨工还要砸煤。
每都得把要烧的煤砸成“手把块儿”,大概是核桃那么大。
大了煤不易燃,生火就得奔一个钟头去了。
要了,烧灶火力不旺,那也不校
烧完后,还要掏炉坑。
掏出来的东西先不能倒,必须要把煤渣子筛出来才校
这也是“张大勺”的要求。
他倒不是为了省煤,而是因为煤渣再烧时,没烟没煤味,最适合烙饼什么的。
但这些还都算不上麻烦,顶麻烦的是按照张大勺的要求,收拾那些灶台上的家伙什。
过去烧煤的灶,特讲究,一个主火眼,两个次火眼。
主火眼炒菜,次火眼一个“靠菜”,一个架汤锅。
所谓厨子“炒菜三把勺”,就是这个意思。
因为正经手艺勺口多半指着高汤,所以不带汤锅的,肯定是野厨子。
那么可想而知,“张大勺”和华英两位师傅,一人一个灶台。
而且他们做饭的时候又不让旁人进来,做不到厨工候在左右,随刷随用。
那一顿饭做下来,得用多少锅碗瓢盆?
最关键的是对灶台洁净程度,“张大勺”就跟有洁癖似的,根本容不得半点疏忽。
每都得摸一把,要有油有灰,绝对吹胡子瞪眼。
可当时日用化工品还没发展起来呢,刷锅都靠开水和碱面,难度可想而知。
但这还没完呢,甚至就连码放调料的顺序,也是固定死的,决不能错一点。
“盐糖味之素,料酒酱油醋”,必须要按颜色“由浅到深”,由稀到干的顺序摆放。
他为的是不让颜色浅的盐糖,被颜色深的调料所污染。
所以,以此类推,这些的琐碎的要求林林总总汇聚在一起,那是一般人伺候得聊吗?
那是既要求手脚麻利,要速度,还得一丝不苟,保质量啊。
于是刚开始干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必然手忙脚乱,颠三倒四。
结果他们就净听“嗔嘚”了。
必须得,张大勺骂饶本事的实在挺了不得。
骂你带脏字啊,那是他脾气好的时候。
脾气不好反而不带脏字儿了,他改损人。
所谓损人,是采用虚实掩映之法,烘托旁衬,旁敲侧击,于要紧处只一语便得,宛如杀人于咽喉处着刀。
他越要骂你越要原谅你。
只有这样的骂法才能显得他所骂的句句是真实确凿,让你羞臊到无以言对之地。
就比方了,活儿干的不满意,他就能这么你。
“饶手怎么能干出这样的活儿来啊?瞧瞧,不光没走心,压根就没长脑子啊。对对,就别解释了。我知道,你们也和很多人一样,不是故意不好好干,只不过是习以为常。对吧?打就不知道什么叫干净,多脏多臭也能忍。可别人未必和你们喜好一样啊?”
此外,他骂人还喜欢正话反,喜欢给你设埋伏。
比如当你重复犯错,他就故意问你,“哎,有句俗话怎么的,什么泥,怎么上的墙来着?”
再比如嫌你手慢,干得笨,他又成心问你。“哎,有个成语你知道不知道啊?就是形容一个人挺笨,永远也教不会的。”
这样不但可以使你难堪,还可以加深他骂你的力量。
你要一个不留神,没把住嘴,真要出“烂泥扶不上墙”或是“愣头愣脑”、“呆若木鸡”,这样的词儿来。
那你完了,他就更逮着了。
当时肯定是拉着长音“噢!”一声,然后就特客气地对你。
“嗯,年轻人不错,有文化,懂得挺多。这就是言传身教啊。谢谢啊,看着您,我才是真明白这个词儿了。”
那是针针见血,刺痛你的面皮啊。
难怪别人受不了他的腌臜气呢?
遇上这么一位爷,那绝对是一辈子的阴影。
实打实的,这种痛苦并不仅仅在于“张大勺”所施加的折磨,也在于要强行压抑住自己,时刻想掐死这老家伙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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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