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到“跳舞热”,那主要还是源于人民大会堂举办的除夕舞会,让青年们嗅到了肢体解放、舞禁初开的味道。
于是自春节后,由各个大学率先举办各类交谊舞会。
当时,在大学校园里,举办交谊舞会成为学生会的一项主要活动。在许多场合里,都能听到兴致勃勃,有关交流经验和探讨舞技的谈话。
而走出大学校门,许多单位也逐渐在工会的组织下,开始举办周末或假日舞会。
就这样,很快,跳交谊舞就成为了整体社会最流行的休闲活动。
人们在食堂开舞会,在会议室开舞会,在停止营业的菜市场里开舞会。甚至平时,还会自发地在公园、广场、饭馆、街巷等公共场所聚集跳舞。
一时间,震耳的欢快音乐,无数随着音乐舞动的男女和飞扬的尘土,成了京城的一大奇观。
这一代的铁杆儿舞迷,应该就是当今“广场舞”能经久不衰最根本的源头。
当然,脱离了学生会和工会,人们自发组织的舞会也必然会引发一些社会问题。
比如说,每一个能跳舞的公众场所,都会吸引来为数众多的观众形成围观。
而青年人们即使跳到深夜也不肯轻易散去,他们违反制度,破坏公物、文物、绿地、花坛,他们动作猥亵,语言粗鲁,还常常因彼此言语或肢体碰撞大打出手。
这一切都为社会治安带来了不少问题和隐患。
另外,由于跳舞的姑娘们大多打扮时髦、漂亮,还引起了人们对婚姻、家庭稳固性的普遍担心。
于是穿着时髦就成了流氓的代名词,甚至很有些人担心会引发男女作风问题或第三者插足问题。
当然,倒也不能否认这样的忧虑一点没有道理,至少干部子弟们举办的“家庭舞会”,就不光是跳舞那么简单。
有许多盲目无知的女孩子,都是被带到这种“舞会”上“失足”的。
另外,还有一批生活观念更“前卫”的女孩子纷纷涌入涉外舞厅,主动且准确地跟随着外国男人的舞步摇摆着。
这既促成了“运动”之后最早一批的涉外婚姻,但也有不少姑娘因此成为了靠出卖自己身体赚钱的人。
这就正如1505年葡萄牙商人把“杨梅大疮”带入花城的过程一样,一种无药可治的疾病也开始传入了共和国。荼毒甚广。
总之,开放!放开!好的坏的都来!
不管我们的国人做没做好准备,反正全方位的巨大改变确实是再也无法遏制、无法回头的了。
而在这样的社会状态下,洪衍武同样难以避免被这些“时尚”所包围。
只是他可从未关心过这些“新生事物”究竟是利是弊,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社会发展、转型的必然。
至于他真正关心的,倒是该怎么弥补这段时间忙于老宅之事,带给“糖心儿”的冷落之感。
于是,在他的恳求下,“苏裁缝”亲手赶制的一条米黄色和一条蓝灰色的“微喇”成了最佳的“赔罪”礼物。
跟着,在“北海公园”的“露天舞场”里,洪衍武陪着上身深红“开司米”高领毛衣,下身米黄“微喇”的“糖心儿”下场跳舞,一下就吸引了无数双眼球,大出风头。
要不是后来不知从哪儿蹦出四五个色胆包天,却又不知死活的小子“犯葛”,彻底地败坏了“糖心儿”的兴致,从这天回去再也不想来了。
否则跳舞跳得“很猖”、“很飘”、“很飒”、“很喇”的“糖心儿”,和“拿龙拿得很在行”的洪衍武,只要再来那么一两次,他们绝对会成为“北海公园”里人所共知的“露天舞后”和“北海大拿”。
不过尽管如此,春天总不会被辜负的。这毕竟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季节,洪衍武和“糖心儿”还有更多的消遣方式可行。
比如说,在慕名看完了《自然,社会,人》的摄影展之后,深受感动的两个人也兴致勃勃地买了一台进口相机,准备出游拍照。
经过合议,他们规划第一站就是要带上宝姨和陈力泉,一起到八达岭去“爬长城”。
洪衍武准备工作很齐全,买了好几个胶卷,也准备了丰盛的野餐,啤酒、汽水、罐头,水果、烤鸭、酱牛肉、香肠、面包……应有尽有。
另外,因为路途太远,他还事先特意去“首都汽车服务公司”花二十五块钱包了一辆“沪海”牌轿车。
等到了他和陈力泉的休息日那天,早上八点整,司机如约驾车而至。洪衍武就和陈力泉带上东西坐上汽车,然后去接了“糖心儿”和特意倒休的“宝姨”。一车五人,向北进发。
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和煦,八达岭上微风拂面,游人如云。让每个人都很有兴致。
而且由于新买的照相机是台当年刚出的最新产品“佳能AF35M”,它是世界上第一款镜头快门35mm自动对焦相机。
所以即使毫不了解摄影技术的“糖心儿”,也能顺利地充当一把“着名摄影师”了。
这让她好不兴奋,爬长城的过程里,一直蹦上跳下地给其他三人照相,嘻嘻哈哈,忙个不停。
等到站在了八达岭的最高处,极目远眺之后。洪衍武还求旁人,帮他们照了好几张集体合影。
再之后,洪衍武又单独给“糖心儿”和“宝姨”拍了不少母女合照,“糖心儿”也给洪衍武和陈力泉拍了不少张“兄弟留念”。
直到临近午后一点,他们才带着说不出的欢快愉悦,找了一个背风向阳的角落,铺开塑料布,取出吃的喝的,来了顿有滋有味的野餐。
等歇够了,慢慢再往长城脚下走。大概下午四点钟。他们来到山下的停车场,再次坐上“沪海”牌小轿车一路奔驰而归。
由于“宝姨”表示自己累坏了,实在不愿意去外面吃饭。洪衍武就把她“糖心儿”直接送到了家门口。
总之,这一天,车接车送的,玩儿了个痛快。落在邻居们的眼睛里,自然惹得他们好不羡慕。
只不过,洪衍武和“糖心儿”俩人想要单约,下一步要过“二人世界”的计划却不得不就此终止了。
因为“老郑兴”的领导找“宝姨”谈了一次话。竟然告诉她,说她长久以来递交的“回沪申请”终于获得上级批准了。
公司领导考虑到她在京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能回沪见见丈夫和女儿,所以现在决定从沪海调另一个面点师傅来京接替她的工作。等到忙完了五一节,她就能回沪海和自己的家人团圆了。
说实话,这在现在看,几乎等若玩笑的恩典,还真的不是“宝姨”的领导无情。
因为夫妻长年分居曾是具有我国别具特色的婚姻模式。
有多少人的婚姻有名无实,有多少人把微薄的工资贡献给了探亲往返的铁路。这种情况,许多家庭都曾深有体会。
对这个问题,过去讲奉献精神,一般是不予解决的。
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规定,户口和粮油关系完全卡住了人的流动。若一方是农村户口,更不可能进城。
同为吃商品粮的两地分居夫妇,唯一可指望的,就是能有人和你对调,但难度极大,概率甚小。
所以这就使得当时有不少夫妻分居两地甚至一直干到退休为止。两个人这一辈子几乎过得都是单身生活。
而如今领导能为“宝姨”解决了这个她自己都不存希望的困难,那还真算是的体察民情的好官了呢。
宝姨听闻消息,自然喜极而泣。当日跑到电报大楼打了通电报通知了沪海那边,就开始紧锣密鼓地收拾东西,慢慢整理行李。
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可就让“糖心儿”心里难过了,她是真舍不得干妈走呀。
实际上,自从“糖心儿”九岁之后,“阿狗姐”和“宝姨”就成了“糖心儿”情感上唯一的温暖来源。
如今“阿狗姐”又已经去世,七年来,“糖心儿”和“宝姨”相依为命,甚至比真正的母女感情还好。
要是没认识洪衍武呢,“糖心儿”或许会还跟“宝姨”一起去沪海。可现在就不行了。
“糖心儿”已经成了洪衍武的人,是注定要在京城成家的。恐怕就此一别,以后母女俩再见面就很难了。
“宝姨”很能体谅“糖心儿”的心情,她虽然同样不舍,却也只能好言相劝。
“囡囡,你已经长大了,小武这人有主意、会办事,对你也好,照我看,满是个靠得住的人。想来你今后,一定能过上很好的生活,是不用我再替你操心的了。你可千万别伤心,其实寄娘只不过是回家呀,咱们可不是永远见不到了。你想我了就写信,打电话呀。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来沪海看我啊。对了,你的婚礼我可是一定要参加的,你和小武结婚后就来沪海玩儿吧,我带你们去好好看看‘阿狗姐’当年威风的地方……”
说了这番话之后,“宝姨”还把洪衍武叫来,当着他的面要他向自己保证,一定会让“糖心儿”幸福。说他如果让“糖心儿”受了委屈,自己可是不依的。
面对“宝姨”如亲生母亲一样的关爱和嘱托,“糖心儿”情不自禁地趴在她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可哭过这一场之后,“糖心儿”倒也想明白了。
人生是没有不散的宴席的,就是亲生父母也不能陪伴儿女一辈子。
何况“宝姨”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因“阿狗姐”的缘故,能独享“宝姨”十余年的母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如今,是该把“宝姨”交还给人家的亲生女儿了。
于是“糖心儿”恢复情绪后,就跟洪衍武说了,在“宝姨”回沪海之前她哪儿也不去了,就天天陪着干妈。
洪衍武自然能理解这对母女希望独处,临走前就留了话,说要什么东西,干什么力气活,或是要出行的,就招呼一下自己。
哪知“糖心儿”送他出来时,泪花还没擦干净呢,却调皮地一笑。
“我们这儿,用不着你,这几天你就别惦记了。倒是你家里那头,很是对不住了。‘五一’我真去不了,你帮我说说好话吧……”
“啊?”洪衍武一下傻眼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事儿,竟又给了“糖心儿”一个可以拖延的理由了。
这丫头,可有点成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