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秋,可真是一个绝好时节。
论天气,这本就是京城最舒服的时候。风和煦,灰土少,且暖中透凉,使人觉得爽利。
许多果子也开始成熟了,树上,街上都出现了各色果实,用漂亮诱人的红色、黄色、绿色,为城市平添了几许新鲜的艳丽。
何况在这种心旷神怡的味道里,似乎社会上的消息也故意与之配合似的,变得有趣,且令人欣喜。
如果抛开京城动物园的大熊猫“娟娟”一胎产下两仔,西单百货商场要施工兴建一幢4层高平米的商场大楼,这两条为百姓热议的花边儿新闻不论。
在政治方面传递出的信息,则更让人压力为之一轻。
首先是京城公安局为遭受迫害的一批老干部的子女彻底平反。
然后就是京城市副市长、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市工商联主任,齐仁堂药铺的传人,岳松生骨灰安放仪式在京城举行。
随后,京城市委还发出《关于迅速清退机关、企事业单位占用私人房屋问题的通知》。
这一切的一切,都隐隐预示着洪衍武的预言正在渐渐成真。
至少,像洪家、寿家、完颜家,这样人家的政治待遇无疑又荣升了一格,他们脑袋上戴着的“黑帽子”已经开始松动了。
于是就在一种使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的愉悦气氛里,兆庆和安小芹的婚礼如期而至了。
9月9日傍晚,洪家人和寿家父子还是坐着洪衍武和陈力泉蹬着的三轮车,到达的龙口村。
他们还没进村,允泰家那条大黄狗就从旁边的庄稼里钻了出来,照直扑向坐着洪钧的三轮车,一个蹦高儿立起身子,把前腿搭在洪钧的腿上。
洪钧喜不自胜。当场却也把王蕴琳吓了一跳,赶紧护着孙子驱赶,“去!”
可黄狗摇着尾巴不去,照样屁颠儿屁颠儿追在三轮后头。
连蹿带跳,欢呼雀跃,一直跟到家门口。等洪钧一下车,就绕着圈儿地跟他亲热。
洪衍茹对此很惊讶。“这狗真通人性,可它怎知道咱们今天来了呢?”
洪钧一边按着狗脑袋,一边给它挑毛上沾的草籽。“它会闻味儿。”
王蕴琳见此也很欣慰。“隔了半拉月,它还认识你呀?”
洪钧得意洋洋。“当然,奶奶,我跟它是哥儿俩,就跟我三叔和泉子叔似的。”
洪衍武赶紧一声呵斥。“呸!你们俩纯属酒肉交情!何况你还把自个儿降到了畜生档次,也不嫌寒碜?我可给你小子提个醒,再这么瞎比喻,留神自己屁股……”
洪钧吐吐舌头,还兀自强辩。“5号院王老太太还管家里的猫叫儿子呢,我这算什么!”
而就在大伙儿都笑声里,允泰家里听见了院儿外的声音,所有的人都一股脑地迎了出来。
这次亲人们相见的场面相当隆重。
因为早知道他们晚上要来,不但允泰家里已经备好了饭菜。安书记带着亲兄弟安广智和俩侄子安太阳、安月亮也早早过来恭候了。
不过这次这些京城的亲戚还是让他们大为意外,因为寒暄的同时,就见洪衍武从三轮上端下来一辆凤凰男款二六锰钢自行车,招呼兆庆推进屋去。那是寿敬方给兆庆准备的贺礼。
而王蕴琳也顺势把一块儿“TITONI梅花”瑞士小坤表拿出来,交给了安书记,说是她这个姑妈送给侄儿媳妇的。
这两样东西的价值不用多说,带来的效果肯定是轰动加震惊。
打心里讲,允泰是非常不好意思让寿敬方破费的,无论过去还是如今,他欠了这位“神医”太多人情,内心着实难安。
安书记则是为孩子姑妈的大方而惊讶。小芹毕竟只是侄儿媳妇,而且洪家自己的孩子还好几个没结婚呢,能做到这份儿上,那是真心疼侄子啊。
于是俩人推了又推,最后不得不收下后,心里既不好意思,又都充满了由衷的感动。
等到众人再一起进了屋,京城的亲戚们情绪也高涨了起来。
因为允泰家里布满喜气,已经彻底大变样了。
不用说,娶亲可是头等大事。特别是大队书记嫁闺女,村里人谁都愿意帮忙。
所以有了那些婆娘们帮着张罗,不但又加缝了两床里面三新的被褥,剪出来的喜鹊亲嘴的窗花也贴满了允泰家的窗户。
老爷们儿们则把屋里墙壁刷得白崭崭的,顶棚也重新糊过了。特别是新房,玻璃擦得亮光光,弥散着一股沪海“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
当然,屋里的整体摆设很具有时代特色。
炕头的窗台上立着一个圆镜子,镜子背后是工农兵无限喜悦的经典形象。女农民抱着一捆麦穗,男工人举着铁锤,站得最高的革命军人,背着一杆枪。
镜子旁边还搁了一把很有小资情调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齿很宽很大。这在当时是标准的流行物件儿。
墙边的桌子上,则摆着一溜公社革委会送来的“红宝书”,宝书上烫着金字,用红布条扎着,很是醒目。旁边就是洪衍武送的“海燕”半导体收音机。
至于屋门上挂着绣着葵花向阳图案的门帘子,那是小芹亲手缝制的作品。
此外门后头脸盆架上还有大队妇联送的搪瓷脸盆,盆上烧着鲜红的语录字样,“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要说实话,这个解释并不算“假大空”,在农民们看来反倒很贴切。他们最直接的理解就是,完颜兆庆和安小芹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睡到一个炕上来了。
总而言之,一切准备停当,就等新媳妇入住了。
娶亲那天早晨,龙口村所有人全没吃早饭,主要是给肚子腾地方。
因为从昨天起,大家就都听见杀猪的动静了,而且还是两头。
那响动足可以把每个人的肠胃勾引得都很激动。在这个缺少油水的难度,那猪心猪肝猪肠子,那三指膘的大肥肉,有谁能不向往?
于是,从大早上听着大喇叭里传来“热腾腾的油糕哎嗨哎嗨吆,摆上桌哎嗨哎嗨吆,滚滚的米酒送给亲人喝咿儿来巴咿呀吆……”的陕北民歌起,村里人人高兴得都像过年,每个人心里就惦记着吃了。
近中午时,新娘子搭着红盖头穿着王府井买的新衣新鞋,终于坐着戴红绸的骡子来了。虽然没轿子,可按老规矩,她的两个哥哥安太阳和安月亮照样随行左右。
那吹吹打打的鼓乐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沿途的鸟雀儿乱飞,老半天落不下来。
至于牵着骡子来送亲的娘家人,就是昨天见过的小芹叔叔安广智。他在子嗣上很得意,除了太阳和月亮两个小子以外,还有个叫安星辰的小儿子在县城里念初中。
还别说,眼前就凭他穿着一身崭新人民装,戴着黄军帽的肃穆样子。也确实有点身为日月星辰的亲爹,我就是天王老子的意思。
而看着眼前这副喜庆,看着兆庆喜滋滋从骡子上抱着手拿苹果的小芹落地进屋,看着新娘子迈火盆,接布袋,跨过一个马鞍……
在一旁观礼的洪禄承与王蕴琳都不由得相视一笑,且把彼此的手握在了一起。
没的说,眼前的这些情景,让他们的不能不忆起当年,不能不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
一瞬间,时光仿佛在这对相依相守四十年的老夫妻心里,又回转了……
婚宴没有设在允泰家的院里,他好养花草,安大妮儿也种了些蔬菜。于是村里的打谷场就被征用了。
到开席前的时候,那里一片热烈气氛。不但村里的男女老少,连知青们都来了。东南角搭起的大棚里,有专门的厨子在操持。大笼屉冒着白乎乎的热气,油锅“滋啦滋啦”地冒响,解馋的气氛十足。
婚礼的宴席分主席和次席,这是文雅点儿的叫法,如果说白了就是快桌和慢桌。
慢桌上是新人和有头脸的人物,还有两家的近亲属,吃得缓慢斯文。至于快桌,那就是抢了。
席位的区别还体现在菜品内容上,从已经摆在桌面上的凉菜来看,快桌和慢桌虽然都是八个盘子一般大,红红绿绿的颜色也近似。
但细瞅却差别大了,慢桌上的肉食很是丰富,除了拌了蒜汤的猪头肉、淋了酱油的肘花儿以外,还有难得一见的酱猪心。
而快桌上除了拌萝卜丝,只有拌土豆丝、拌粉丝、拌海带丝……惟一一道荤的是拌猪耳朵,而且也被切成细细的丝,那刀功在乡间绝对算得上一流。
由此可断,真正上大菜的时候,区别自然就更大了。
至于宴会正式开始之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无不例外是由大队干部来讲话。
本来这是安书记的活儿,可因为按老令儿新娘父母不出席婚礼现场,只能在家吃新郎家敬送的“离娘饭”。所以今天就成了大队书记孟兴无大段背诵毛主席着作,以显示自己的专业水平的好机会。
只是他的话,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实际意义,完全是白费口舌。
因为坐在桌上,大家虽然耳朵是听着“白求恩同志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可大多数人看着那些凉菜。心里却都在暗自算计哪个离自己最近,先挟哪个最划算。
最终,在沉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之后,孟主任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让大家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也正是这一句,才让全体村民立时爆发了的极大的热情,颇有默契地行动起来。
原来“排除万难”就是“开吃”的信号,久经锻炼的村民已经熟谙了什么语言代表着什么信息,连老人带孩子,连男人带女人,绝不会差错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