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雪幕。
公路上全是车,但都开不快,车灯全亮,一串星星点点直至远方。
现在是晚上20时左右,洪衍武驾车,已经到了京通快速公路,坐在车里能看见那条笔直的通惠河岸。旁边就是地铁八通线高架桥,再往前就快到京城五环了。
他的计划是从京城一路奔北,直奔最近的边境。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离境,不管是外蒙,高丽,还是俄罗斯,只有出去了才能安全。
因为了解,所以他更畏惧即将追捕他的力量。只要还在国内,他脖子上就等于套着一条要命的绳索。一旦人家收紧,他毫无疑问就得隔儿屁着凉大海棠(谑指死亡)。
所以,按他早想好的,得先去找过去的那些“朋友”帮点“小忙”。比如,要他们把这辆“银奔”开到外地去,同时再给他换一辆无法追查的车来用。当然,任何事都无需告诉他们,彼此都会心领神会。这辆S350也足以作为让他们保守秘密的报酬。一旦他从京城离开,即便高鸣能找到他们,麻烦也早与他无关了。
洪衍武振奋了下精神,开始用车载电话拨打号码。
“喂,钉子……什么,急救呢?……心肌梗塞?”
“大老屁,你这老小子,有事找你……什么?你现在是警察的爹?……啊?为儿子收手了?”
“我找小钢蹦儿……什么?死啦?……不对呀,他才四张(黑话,张指十)多啊……俩月前飞机失事?”……
洪衍武的脸色真比撞见了鬼还要难看,他直盯着前面那辆深蓝色“马三儿”的车尾灯发呆,一股英雄迟暮的悲情油然而生。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战战兢兢拨了个座机号码。
“我,我找老晃儿,……什么?和驴友一起去爬箭扣长城了?……这不瞎掰吗?这大雪的天,他又是个瘸子……啊?都失踪三天啦……什么?让我挂了?别耽误警察来电话?……唉,等等……”
放下电话时,洪衍武眼睛里一点神儿都没了。他嘴唇抖个不停,似乎在揣摩时间的威力。忧郁、愤懑、绝望的心情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
一不留神,老江湖都成“老浆糊”啦!
是啊,无论当年怎么样,他们这拨人早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原来被时间当作垃圾扔下的人,不止他一个。
谁也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他如今只是一条风雪中独自踏上逃亡路的孤狼。
老半天才缓过神来,洪衍武抿着嘴,不得不马上盘算起全新的逃亡细节。
一切有摄像头的地方尽量不去,要带上口罩帽子伪装形象。一切公共交通都不能坐,连夜就得找辆能换牌子的黑车离开京城,等到了外面再喘口气。
嗯,等进了市区,不管别的,必须得先把这辆车“处理”了。
可把这辆车停在哪呢?
嘿,偷偷开进护城河里保险。
对,这是个好主意。
能逃得掉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可不管怎样都该去试试,这就是一次赌博,一次可算得上惊心动魄的赌博。
一想到这儿,仿佛要去的是一场“死亡之旅”,洪衍武禁不住心脏狂跳起来。再看看黑洞洞的前面,他又神经质地笑了。
赌博?人生不就是赌嘛?社会就是一个大赌场,只不过他这把玩的大了点儿,筹码是他的命。
赢?
能赢吗?
输?
也许会输。
赢了活,输了死。别无选择。他不想赌,可行吗?
不过总算是顺利逃了出来,倒是天无绝人之路。
一想到这个,洪衍武又觉得自己运气其实还不坏。又乐观了些。
他开始自言自语宽慰自己,“逢凶化吉。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接着,为了镇定情绪,他又打开了收音机。
车里放的这首歌曲,是记忆中一首熟悉的旋律。一个糙老爷们的哑嗓儿极具特点,居然唱得舒缓顺畅,就跟流水似的。
“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一切重演,我是否会明白生活重点,不怕挫折打击,没有空虚埋怨,让我看得更远……”
洪衍武听着,觉得这歌太好了,简直是为他播放的。
他使劲儿地想这首歌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又跟着哼哼起来,却也哼不成调。可真够呛。
他忽然冒出个念头,他这辈子活的是值了还是亏得慌?
皱眉中,他忽然满心说不出道不出的别扭。
嘛呢?有病吧你!
他骂了自己一句,不想找答案了,目光都是红的。
世上没后悔药儿。
刚过五环,路边一个广告牌从雪雾里冒了出来,上面是一个外国品牌的冰淇淋。在这样的天气里,广告牌上挂满了冰霜,使广告的内容格外生动。
这一幕立刻让洪衍武怀念起过去,他想起了以前常喝那种橘子汽水的味道。那时没人追捧爱啃达斯,更不知道什么是广岛咖啡。然而光阴荏苒,过去的一切都成了历史。
路边再也没有木头的电线杆,副食店也变成了连锁超市,澡堂子成了洗浴中心,自行车被电动车取代。如今整个京城都变了,改变的速度要远远超过人的变化。
这里是哪儿?沪海?东京?纽约?糊涂了。
他来过这里吗?这还是他出生的地方吗?
过去已经完全辨认不出,过了春天,过了秋天,过了一年又一年,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一个现代化的京城叠加在过去那个传统的京城之上。世界上每一个人都知道现在的京城的样子,因为它看起来几乎可以是任何一个摩登都市的翻版。
一眼都望不到边的高楼大厦,各式建筑都让人找不着北。看,那么多富丽堂皇的高层建筑,一个比一个庞大高耸,气派非凡。一个赛一个流光溢彩,灯火通明。谁看着都觉着挺不错的,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是满楼的阴谋诡计?还是整层整层的男盗女娼?到底有多少肮脏的交易正在那些窗明几净的房间里进行着?又有多少寻求刺激男女正在办公室里苟且偷欢?
摩登的节奏将过去的味道冲得越来越淡,过去的生活被时光一点点磨砺个精光。京城的老字号们不断被“埋葬”或者被“消灭”。人们投奔了摩天大楼,SHOPPINGMALL,肯炸鸡和星达克。旧有熟悉的街道胡同大片大片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富力广场,SOHO现代城,国贸,鸟巢,水立方,华视大裤衩,这些现代的地标性建筑。
霓虹闪烁,高楼林立。现代繁华永远如是。
还能再回到从前吗?
回不去了。
“……我不再轻许诺言,不再为谁而把自己改变,历经生活试验,爱情挫折难免,我依然期待明天……”
这样的歌词,怎么听都觉得心里酸涩涩的。
洪衍武心潮起伏。他像是喝多了酒,感情变得无比充沛。
人生这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他这个“祸害”也是扔了五十奔六十走的人,多快呀?这五十二年,闹哄哄的是为什么呢?
他活的这几十年,二十岁以前是个小坏蛋,二十岁以后是个糊涂蛋,三十岁变成个大混蛋。总结过往,全是一片腐败和自我放纵。一辈子为了金钱拼得你死我活,为了利益斗得浑身是伤,其实这些全都是身外之物。
他整个人生中最大的悲剧,就是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轨迹从不曾美好。
洪衍武不由自主开始设想起他的老年。孤独的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佝偻着身体,满心懊悔地回忆着失去的亲情、爱情和友情,成了孤魂野鬼……
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在车里大吼一声,“我这辈子,都哪儿跟哪儿啊!”
然后,他居然,又哭了。
真邪门!
雪下得很高调,满天皆白。
车开得却很低调,每小时五十公里。
洪衍武没法开得太快,天气实在太糟,而且他身体又太差,只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他的精力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最让他不耐烦的是,一辆拉货的重型汽车死死挡住了前面的去路。连续几公里,他的车就这样一直被前面的重汽挡着,只能跟在后面缓缓而行。
他终于忍不住按响了喇叭。
又过了老半天,重汽才终于开始向路边避让。
洪衍武不想错过时机,猛一踩油门,越过白线,向前飞驶。可就在超车的那一瞬间,他却惊觉面前一片光亮耀眼。
原来,从对面车道驶来的一辆黑色的宝马X7竟然失去了控制,腾空而起。而车飞跃过公路中间的隔离带,此时正对着洪衍武的车头直冲过来!
怎么会?!
无法躲避,刹车已经太晚。眼见宝马车头的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随即竟变成了一片惨白,什么都看不清了……
天空在打雷吗?为什么会有轰鸣声?
天地间的雪,为什么又会是红色的?
风行烈!他居然在飞?
洪衍武真的在上升,感觉到身体放松,放松,简直是飘荡在天堂。他什么也懒的想了,只是看着天上的银河。
银河?
不,原来是公路上的汽车灯光。而那些车又忽然变大了,越来越大!
身上传来的剧痛瞬间又让洪衍武清醒过来,他被迎面而来的汽车一撞送上了天,而现在正冲向地面。
从没想过这么狗血的电影场面会成为终结他生命的原因。
他要死了!
洪衍武拼力把自己的双腿抬起来,死也要踩老天一脚。
顺着自己双腿,他看到了夜空。
天,真的被他踩在了脚下!
他下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强劲的风扑在脸上,呼!
在落地前,他就已经窒息。
而当他的身体砸落在地面时,听来就像一条饿急了的狗嚼碎了嘴里的骨头。
生命,真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