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城头望下去,益州军和凉州军的营盘一座座连绵,处处旌旗飞舞。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营盘的规模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完备。营盘外侧的寨墙最初只用木料,现在大部分都换成了黄土夯筑,足足有两丈宽,一丈四五尺高。寨墙的上头,再额外架上木栅和木棚。
寨墙以外,有蜿蜒的壕沟。看得出来,壕沟也是统一规格,大概两丈宽,六尺以上深。有一部分壕沟直接连通潏水或渭水,隔着老远还能看到波光粼粼,有可能天气寒冷,水面开始结冰。还有一些壕沟,则在底部埋着密密麻麻的竹签、尖刺,在冬季的阳光底下,散发着森冷的光。
寨墙上开着很多缺口,设置了高大的营门和望楼。可以见到精神抖擞的将士沿着营间道路往来巡逻,负责传令的轻骑兵如同蜜蜂那般快速聚散来去。
视线穿过营门,往营盘内部看,靠近营门的位置,有大片夯实铺平的空地。有将士随着口令和旗帜变幻,正在空地上作阵列变幻的训练。更远处,在一整片的营寨后方,有数不清的攻城器械已经被打造完毕。
这些威力巨大的攻城器械若真的直抵城下,以守军将士的士气,苻顿不觉得能坚持多久。
不过,既然魏王世子主动交出长安,汉中王便没有使用它们的机会了,那些高大的巢车和抛石机,就只能一排排耸立在原野上,像是一个个头角峥嵘的沉默巨人。
许多事情都通过两方谈判达成了一致,过去旬月,两方便有条不紊地按照谈判结果办事。魏王世子本人,五天前就已经带领大军出城,迤逦前往弘农。后继的部队陆陆续续跟上,这会儿绝大部分已经离开了长安。
最后一支离开的部队,是阎行将军的部属们。那些将士,大部分都是关中人,也有凉州人,他们既不愿意离开故土,却又习惯了在曹营相对宽松不受约束的生活,害怕留在关中,遭到汉中王的清算和军纪管束。
与此同时,魏王世子为了保障己方拥有足以压倒曹彰的实力,又提出了许多优厚条件,其中甚至包括授予阎行骁骑将军的称号。
最终,在经过了连续数日的纠结和争执以后,阎行所部就此分裂为两部。一部约两千余骑,坚持跟随阎行;还有一部同样约莫两千,以一些饱经风霜的老卒为主。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长安有家有室,故而决定留在长安,看看能否在汉中王的治下吃一口安稳饭。
留下来的这批老卒以符顿为首。
从前日起,长安城中的治安,便由这批老卒负责。过程中难免撞上乱兵劫掠或惊恐百姓四出亡散等事,还有人试图往城中武库放火。好在老卒们的经验很丰富,有惊无险地应付过去了。
今日凌晨起,汉中王的军队进城接管各处城门要地。
苻顿便陪着一名唤作陈到的汉中王部将,一处处地走,一处处地移交。
两人每经过一处岗哨,便有益州的甲士站定。而原来的守军默默跟随在苻顿身后,聚到百人,然后根据安排回营安顿。
前后两个时辰,他们将长安城中各处要地走遍了。
此情形换作一般的武人经历,大概会觉得有些羞辱。但苻顿并不觉得,他少年时阖族遭屠,后来当过牧奴、当过贼寇,比这更羞辱十倍百倍的事情都遇到过;跪地弃械投降再遭十一抽杀的事都撞上过不止一次。
此时,陈到与苻顿相处时并无凌人傲气,他的部属们也不殴打、擅杀降伏之人,那已经很好了。
苻顿早年间曾任关中豪帅成宜的亲卫队长,以勇力过人着称。后来成宜被马超所杀,他便改投了韩遂;韩遂的女婿阎行造反,夺了韩遂之兵,他又跟着阎行作战。
一晃眼,他从军已经超过三十年了。无数次出生入死带来的伤害,使这名原本健壮异常的氐人衰老的很快。就在这两年里,他原本的强健肌肉迅速消褪,只剩下宽大的肩膀抵着甲胄,脸上的皮肤也沿着两侧面颊松弛垂坠下来。
他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时不时探左臂去扶堞雉。
他探出的左手手掌只有半个,拇指和食指以外的三根手指连带着下部的手掌骨,全都没了。手腕处的关节模样也很古怪狰狞,明显是骨骼碎裂后再也没能恢复。
陈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苻顿的手掌。
苻顿举起残疾的手掌给陈到看看,咧嘴笑道:“三年前,被马超砍的。我领兵与他对战,可惜不是对手。”
陈到忍不住赞叹:“足下真是勇士!”
那残疾确是三年前关中之战的结果。
当时汉中王与马超联兵攻入关中,曹公率大军迎敌。阎行出长安助战,结果遭到了马超的袭击。阎行实在不敢与马超放对,于是让苻顿带兵断后,与马超纠缠。
纠缠的结果,便是符顿只一合便重伤坠马,九死一生才逃得性命。
事后阎行对苻顿甚是歉疚,提升了苻顿的职位,让他做了带兵千人的都尉。但苻顿自己倒并不觉得阎行有必要如此。
苻顿口齿拙笨,但经历很丰富,心里想事其实挺明白。
在他看来,乱世中的武人,本来就以浴血厮杀为能,愈是善战,愈容易被上司派去执行艰难的任务,死得就愈快。这是自然之理。
苻顿在成宜手下,就曾受命与马超为敌。当时马超赤手空拳,一拳打中了苻顿的后颈,听说他还留了力,可苻顿立刻就晕厥倒地,过了三个时辰才醒过来。
这个世上,能两次在马超手底下逃得性命的人,大概不会很多。苻顿自己已经很满意了。
马超都死了,我还活着,这难道不是运气好到极处的表现吗?
想到这里,苻顿只有满心的庆幸。
此时城外鼓角之声齐鸣,无数将士们喧腾欢呼的声音,如同海啸一般涌起。那种巨大声势中,蕴含着一种苻顿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力量,几乎要让他神魂动摇。
陈到喜道:“汉中王来了!苻都尉,我们同去迎接!”
陈到自己是身经百战的武人,一上午相处下来,对苻顿这个憨实的氐人颇有好感。何况苻顿留守长安,保障城池安定有功,作为曹营中的合作者,本该得到嘉奖。
他这么说,便是给了苻顿一个在汉中王驾前露脸的机会。
孰料苻顿倒并没有特别愉悦的样子,他快步跟着陈到走了两步,问道:“陈将军,你适才说,会在陇上各郡安排官营牧场,多种牧草,饲养牛马,那是真的?”
陈到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自己适才与这苻都尉闲聊,好像真的提到过此事:“那自然是真的。前汉时,在汉阳、陇西、北地等郡设有牧师苑三十六处,牧养六畜数十万以广用。我方既得关中、凉州,接着必定要向北、向西恢复对大片疆域的控制,没有足量的官马怎么行?重设太仆官署,恢复各地牧师苑,势在必行。”
“我可以去养马。”苻顿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很会养马的。”
“呃……”
苻顿有些紧张,他殷勤地凑近陈到:“将军,我们这些老卒,年纪都大了,怕是打不了仗啦。我们就想去养马,养牛羊也行,都行!……不用军饷,我们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陈到哑然失笑,也有些感慨。
他注意到苻顿一旦开口,稍远处几名曹军老卒都放轻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这一早上奔波下来,陈到所见受命留守的曹军士卒,许多都身带残疾,年近半百。
这些老卒们,包括眼前这个苻都尉在内,每个人都经历了不堪的往事。乱世之凶恶,岁月之艰难,摧折了他们的健康,甚至摧毁了他们的肢体,让他们的动作迟缓,眼神混浊。
或许他们曾经是战场上狰狞的恶兽,是与汉中王所部战斗过许多次的残暴敌人,但到了这时候,他们就只是一群心怀惶惑的、不知未来如何的老卒罢了。
而现在,他们注视着陈到,想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
陈到郑重地道:“苻都尉,按照我军的制度,将士们若受伤残疾,或年迈不堪厮杀的,便可以退伍。想回家务农的,先得赏赐钱帛、田地;若想去乡县做些事的,也可以任命到乡县为吏。你放心,我们不会苛待留在关中的曹营将士,会有很好的安排。养马,自然是可以的。”
苻顿松了口气。
他兴冲冲跟上快步前行的陈到。
“苻都尉,你放心。”而陈到充满信心:“我们要复兴汉室,总能让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