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吃了晚饭,方应物闲来无聊从怀中内兜里掏出一个非常薄的口袋状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布包,里面又是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才露出了最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张票据,延绥镇边军开出的票据。票据上证明了持票人向延绥军镇输粮七百石,可以在浙江盐运使司兑换一千盐引。只是持票人处的名字是空白的,可以任意填写。
看在懂行人眼中,肯定要惊呼一声,这张票据起码价值一千两银子以上,甚至有可能达到两千两银子,对于普通人而言堪称是一笔巨款了。
这要从方应物与陕西三原王家合伙说起,方应物引导着三原王家参与边市贸易,而且在他的cāo纵下还占据了不小的份额。
虽然方应物离开榆林时候,边市没到开市时间,但根据经验,王家在这次五月边市中可以获利万儿八千两。那么王家怎么也得拿出一两千两银子意思意思,不然也太不懂事了。
但是有两个难题,一是方应物单人长途,不便携带如此多银子;二是王家投入也大,目前现银不足。
所以最后饱经世故的杨巡抚出了个主意,就是利用盐务开中法,用盐票充当媒介。
所谓开中法,就是盐商先在边镇输送粮草,然后从边镇领到完粮票据。再后就可以持票兑换盐引,从盐产地支盐并贩卖牟利,这是国朝为了保障边军粮草供应的一种办法。
于是王家筹措了七百石粮食,输送进延绥边镇,换回了人名空白的边镇票据,然后让方应物携带回去处理。
虽然过程也很麻烦,转换成现银落到方应物手里还需要好几道程序,但这年头没有银票,这种办法已经是最方便的办法了。
其他盐商都喜欢去产量销量更大的两淮盐运司支盐,但方应物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本省浙江。
一是躲开铁面无私的王老头,他可是南京和南直隶的高官;二是在本省容易找到靠谱的代理人,在两淮那里只能两眼一抹黑。
这个办法说白不白说黑不黑,比较灰sè,不便张扬。故而方应物不可能自己出面,没这个jing力也没这个时间,更不能随意招摇。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可靠的人。不但要可靠,而且还要通晓生意,不能完全不懂事务。
然后在票据填上此人名字,再让此人去浙江盐运使司兑换盐引,并支盐卖盐,如此才能换回真金白银。
方应物本来的想法是回到淳安后,慢慢在家乡寻觅人选,委托他成为自己的代理人。
但是那ri见到王德、王魁和王小娘子等人后,方应物忽然发现,这王德王魁似乎是不错的人选。
不过须得先把王德折服了,就算要用王魁,也绕不过王德。毕竟王魁和王德始终利益一体的,没有王德点头,王魁就无法脱身。
当然要折服王德,还得讲究方法,既不能太软又不能太硬。软了就没有效果,硬了就容易成仇人。
所以,间接的含而不露的展示和威慑是最好的。想来通过意图嫁女纷纷被拒的事情,王德已经深有体会了。
不过方应物并不着急再次去拜访王德,次ri他又去了城中,来到西北贡院附近,继续考察周边环境,为明年的乡试做准备。
现在距离乡试还有一年多时间,租房子相对还是比较容易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jing力和财力专门提前一年跑一趟省城来租房子。
末了方应物终于选定了一处位置不错的院落,与主人家商定明年租住,并签了合约,掏了二两银子的定金。
敲定了这桩事情,方应物心情不错,又回了住处。看看天sè已经是正午,便在武林门外热闹地方拣了一处酒楼慢慢吃喝。
此时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大堂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不少人都在议论着最近的各种消息。
方应物也就随便听着别人闲聊,但忽然听到邻座有人高声道:“你们知不知道?前年从淳安来的王员外家,就是北关街上有两处铺子的那个,最近可是撞了太岁!”
王德王大户?这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他便竖起了耳朵细听。
又听此人道:“王员外惹到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恶霸,最近苦不堪言呐!”
旁边又有人道:“是的,仿佛那恶霸看上了王员外的女儿,王员外有心不从,yu先把女儿嫁出去。
但是原来与王员外交好的那些人家,纷纷拒绝亲事,叫王员外很是苦恼,听说就是这恶霸在背后威胁了各家。”
还有人插嘴道:“我也有所耳闻,这恶霸仿佛姓方,来头颇神秘,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方应物听到这里瞠目结舌,不知不觉被一口热汤呛得猛烈咳嗽几声。听了半天,敢情这欺男霸女的恶霸指的是他?
他也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的就在传言中变成了恶霸?天下有他这般对待王小娘子如此温柔的恶霸么?
先前那人“啪”的拍案,愤愤道:“更可恨的是,那恶霸仿佛还打算人财两得!听说勾结了织造局太监,盘剥勒索王家工场,分明摆出了霸占王家家产的意思!这真真令人看不过眼!”
方应物刚从自己成为传言中恶霸的噩耗中回过神,陡然又听到这句,立即又被打击的陷入了深深的惊愕中。
什么勾结织造局太监?什么霸占家产?这是怎么一回事?
别的不说,他手里揣着价值千金的盐票,犯得着去侵吞王家那几百两银子么?
难道有人故意陷害他?这也不可能,谁会如此闲得无聊干这种没什么好处的事情?
莫非真是自己倒霉,恰好碰上了其他恶人对王家下手,然后自己遭了池鱼之殃,被误以为是合伙的?
无论如何,不能任由这样下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大家都已经开始传言恶霸是姓方了,那么迟早会把他的身份公开出来。
他方应物还是要脸面、要名声的,真成了百姓口中的恶霸,那父亲怎么看他?王恕王老头怎么看他?商相公怎么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