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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王放下手中佛经,把桌子上烛火点亮。蜡烛点燃后,见这房间实在舒服。书案书架全是上好的红木所制,椅子上铺设着锦垫,用手拂一拂,上面并无灰尘。

再看脚下所踏之地,干净并不潮湿。一张单人床榻,上面锦衾暖被俱全。有枕头一个,绣的是喜鹊报春。

四处寻找,书架可以推开。有月光一丝落下,照在书架后的小台阶上。台阶全是青石制成,走上去见头顶皆是镂空花砖。大喜正在寻出路,见到有人走来,却是一个上年纪的妈妈。

正在思量呼不呼救,又苦于身上无多少钱。在人相救,也得有财来通才行。这妈妈手里端着一盆水过来,嘴里骂骂咧咧:“这半夜里常有野狐嚎丧,老娘洗脚水一盆,让它好好尝尝。”

大惊的清源王才欲躲避,见头顶匹练似一盆水泼下,浇了一个满身满头。

这水泼下来以后,那妈妈犹不肯走,在这里把铜盆敲得“当当”响后,才扭着胖腰身走开。

苦笑的清源王拼命擦拭自己的面和唇,他虽然在外面风霜雨苦,这年长妇人的洗脚水,还是第一回尝。

打消张口呼救,勾引家人的想法,清源王退回那房中。衣柜内寻了两件衣服,全是身材高大的倒也合身。

青色绣竹枝儿的衣服也还整齐,衣袖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取出来看,是一件纸条。烛下展开,上面写着:“此衣制成,不知穿者为谁?”

赵赦,有朝一日出去,与他不共戴天!清源王这样想着,闷郁在床上坐下来。

在他头顶上,安平王和公孙宇吉把话说完,两个人出来往园中再游玩。公孙宇吉进了园子就直奔几个仕女而去,赵赦漫步来寻真姐儿。

月光把水波照出粼粼白光,水边暗红叶旁柳树犹绿。施姨娘屏住呼吸,心情起伏看着王爷过来。

她是无意中走到这里,听到脚步声回避开,却发现这个人是王爷。

自从王爷成亲,寻常只是家宴上得见。王爷在京里数年,姨娘们就数年不得见一面。

今天骤然见到,施姨娘难掩激动,犹有美丽的眸子里含上泪光,对着赵赦宽阔的身影盈盈不能自持。

她从花月下走出,伏地拜倒哽咽道:“妾施氏见过王爷。”赵赦略为一惊,才发现是施姨娘。见她伏在白石径上身子微微颤抖,安平王略想了一想才道:“难得出来,游玩去吧。”

真姐儿让姨娘们今夜也游玩,是事先回过赵赦。赵赦听过,当时就明白真姐儿在打什么主意。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助长,权当自己不明白。

就赵赦来说,他对真姐儿已经足够容让,在他所受教育的程度下,是做是比别人要多得多。对于姨娘们出游,他只能当不明白。

这温和的语气,和第一句“难得出来”,被施姨娘当成怜惜。施姨娘细长的手指紧紧抠住石径缝里,抠了一指甲的青苔。身子死死忍着抖动,好一会儿才泣道:“是,多谢王爷。”

没有听到回音时,她抬起头来。见十数步外,王爷丝履锦衣,身影潇洒的已经走开。因为是丝履,所以走路声不大容易听得出来;而施姨娘又沉湎在自以为王爷的温和中,她也没有去想脚步声。

只得了这一句话,施姨娘欢欣鼓舞。本来出来玩就心情大好,现在对着月色痴痴看去,沉浸在欢喜之中。

王爷也知道自己是难得出来,王爷说再去游玩。水中有白鱼儿跳起,划出丝线般的水珠。施姨娘只愿自己静静坐着,一直沉浸在这欢乐暇想中。

有人打破这安静,是她的丫头寻来。丫头双颊晕红,含笑道:“姨娘让我好找,前面又放好烟花,咱们去看。”

又惊讶:“哪里来的一手青苔,”给她擦拭,把施姨娘一径弄走。

轩亭又恢复安静,水姨娘幽然走出来。她也看到赵赦,她也想走出来。施姨娘先她一步而出,让水姨娘看了一个清楚。

月光斜斜照在王爷面上,他双眉浓密如常,不带半分怜惜和喜欢。语气虽然温和,神色却是淡淡。

当然他以前就是这样,可是数年没有见,难道一句温存的话儿也没有?

不同于施姨娘的欣然,水姨娘是觉得心里难过。家里就只有王妃和两个姨娘,内心里还是有个攀比的心。

这攀比心不至于做坏事,只是在内心里想一想罢了。有时候水姨娘想,要是王爷能来上一夜,或是来上说几句话儿也行。

这念头在今天重重被击破,王爷对姨娘们,是真的再无心思。水姨娘这样想着,认为自己刚才看得一清二楚。

“嘭嘭”烟花上天,烟花璀璨中,水姨娘轻叹一口气,还是玩去吧,兄嫂全在,去亲亲热热说上几句话儿,才叫热闹。

过来寻水大人和水夫人,水大人带着孩子们进来。水姨娘见到侄子们欢喜不尽,水大人道:“说一会儿话,再去王妃面前站班儿才好。她肯让你们也来玩,是取与民同乐要尽全的意思。你不去,是你失礼。”

“我就去,和小姑娘再说几句话。”水姨娘拉着最小的侄女儿又笑了一会儿,取下手上戒指给她:“是我新得的,这宝石多有样儿,你收着好似我在一样。”

水夫人满面笑容,对丈夫道:“这样多好,寻常不是过年,哪里能一家人见到姑奶奶。”见水姨娘要走,送她几步再回来,担心地问丈夫:“你听到大人们的话,要不要由姑奶奶的口,去对王妃提个醒儿。”

“再等上一等,”水大人不置可否,不愿意在这个地方提这件事情。让妻子和儿女们去玩,他来寻几位大人。

杏花林后面的三间轩厅,尽皆高大。里面全是紫檀木的家什,古朴大气摆着不少奇石,是赵赦赏石的地方。

沈老爷沈吉安被人弄到这里才不久,他是和赵老大人分开后,就有当地士绅们前来。报一报姓名,这些便衣的人全是官员。

他们口口声声:“难道见到沈老爷,找个地方喝上一口茶说上两句话。”真姐儿是王妃,沈吉安知道这些人不能得罪,当下随着他们过来,打定主意要是说升官,自己就说是商人不能;如果是行贿,就说害怕王爷不要。

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开口的平大人是堆着笑这样说的:“沈老爷这般年纪,听说还风尘仆仆在外行商,太辛苦,您太辛苦了。”

沈吉安是在外行走的商人,不是狡诈商人,也不是个笨蛋。开头平平的话,后面必有重头戏。他更提高警惕道:“家业足够使用,我跑惯了,跑跑比闲着好。”

大人们刚微笑点头,沈吉安又道:“王爷年年都送我一笔养老银子,我是不缺钱的人。”要行贿,这扇门可不开。

平大人把头点得好似鸡啄米,巴结地笑道:“那是那是,沈老爷您不缺钱,只是不习惯安闲下来。”

趁沈吉安喝茶的时候,对在座的大人们挤挤眼。大家会意一笑,杨光远开了口:“哈哈,沈老爷您膝下还有少公子,您不在家,谁管着他吃穿?”

“我妻子早亡,家里无人中馈,平时吃饭穿衣,是由房中二姨娘在管,三姨娘是小儿的生母,由她管着小儿吃用。”沈吉安回过,大家笑得更暖昧,看看,王妃的娘家,倒有三个姨娘。

戚大人笑得涎着脸:“沈老爷好福气,听说房中有三个姨娘,不知道哪一个,最得您喜欢?”男人和男人说这个话题,再老实的男人也能来上几句。

沈吉安也想笑,把手中红地黄花的茶碗放下,平大人殷勤过来添茶,大家聚精会神,一起听沈吉安道:“我有这些人,是为着当年妻子有身子晚的缘故。”

想到妻子,沈吉安面上有了沉思。厅外月光如匹练,又如水银泻地无处不在。花叶缝中,石头缝里,闪光晶莹剔透中,不时有天空中烟花的倒影儿在。看上去,更美不胜收。

对着这美景,沈吉安更想念妻子,是她当初结下这门亲事,是她给了真姐儿嫁入高门的机会。而且这高门,还不是一般的高。

有烟草味传来,杨大人抽上了烟袋。先给过沈吉安,他不肯要。在淡淡的烟草香气中,沈吉安出神地道:“我和妻子成亲两年没有孩子,她是个贤惠人,把身边丫头给了我,又没有孩子,又给我买了三姨娘。”

厅上人一阵奸笑,这笑容不仅得意而且猖狂。戚大人还是他故作的巴结,小心地问道:“那这四姨娘是您有情爱的人?”

“不是不是,”沈吉安双手连摆,从出神中惊醒:“怎么会,二姨娘到房中一年后没有,三姨娘进门两年也没有,无奈又买了四姨娘,结果是我妻子有了。紧接着二姨娘有了,三姨娘后来有了,四姨娘膝下并无所出。”

杨光远笑得胖脸上肉颤着,吐一口长长的烟雾道:“沈老爷,您这有孩子的顺序,还是大是大,小是小哈。”

“可不是,”沈吉安无奈:“还是妻子有了。”平大人故作陪笑:“这佛经说缘法二字,有时候纳上两个妾,反而不拘是哪一个,就有了。这也是修缘法,列位,是也不是?”

水大人跟过来凑热闹,听着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套沈吉安的话,正在想着自己帮不帮忙说话,就听到平大人把缘法和纳妾扯在一起。

一口茶喷出水大人口中,他笑得咳着,手指着平大人说不出话来。平大人做个怪脸儿:“你手指着我作什么,我告诉你吧,这生孩子的事情,是要凑够了人数,不拘哪一个会有。”

沈吉安还没有明白自己坠到网中的表情,也点头道:“是这个话。”当年纳了三个姨娘,结果有的,还是自己妻子占先。

戚大人指责平大人,故作一脸愤懑:“你这人就不对,你和沈老爷不能比,人家是全为着子嗣,你是见一个爱一个,沈老爷,这姨娘只是生孩子的,感情就谈不上了。”

“也不能这样说,”沈吉安又说了一句老实话:“姨娘也是人,大家处久了自然是一家人。”大人们压抑着心喜,这些话,可全是王妃自己父亲说出来的。

正在互相挤眉弄眼,沈吉安又悠然道:“不过要纳妾的人,可得和我们真姐儿好好地说。”

来到以后,就听到真姐儿说年纪不到三十不许纳妾的话。这些人只要不是为升官为行贿,沈吉安觉得都可以应付得来。

忽然迸出来这样一句话的他,让厅上人全傻了眼睛。水大人好笑着,看平大人“咳咳”装咳嗽,杨光远装着填烟叶,戚大人在沉思,好似在思索沈吉安这些话。

外面又有欢声,暂停一时的烟花又重上天。沈吉安对大家拱拱手:“大人们,咱们也坐了这么久,出去走走玩乐如何?”

装咳嗽的平大人停下来,杨光远的烟叶也装好,戚大人也直到身子,大家全陪笑:“好,出去走走。”

水大人落在最后,想想刚才的话正在笑,平大人又回身,到他身边小声道:“你还笑?依我看,王妃不让官员们纳妾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要把王府里的姨娘们全撵出去。到时候你妹妹被赶走,看你还笑!”

这话着实让水大人一惊,随即强笑要打:“胡说八道,怎么会!”妹妹虽然没有为王爷生下一子半女,也是多年服侍王爷的人。再说王妃生了两个,妹妹一个也没有,以水大人看,这原因应该在王爷身上。

“你不信,等着瞧好!”平大人真是胡说八道,不过他装得好似真的一样。放开水大人追上前面几个人,平大人还笑骂水大人:“我去吓唬他,让他天天站河边儿上装无事人。”

去看烟花,寻个白玉石桥的高处站着。戚大人又要骂杨光远:“这烟花味儿好闻,你这烟叶子只添臭气。”

杨光远悠然:“我最近没有去找你的小娇娇,你鼻子里哪能闻到臭气。”

“杨胖子!”戚大人又要来火。平大人赶快分开:“看烟花,看……。你们看,那边是哪些人?”他手指的,是金碧辉煌的一座花厅。花厅外面雕刻的花朵上全闪金光,这是王爷为王妃盖的赏菊斋,名叫更无花。

取的意思,是此花开尽更无花的意思。

这是元稹的菊花诗里的两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顾名思义,这附近全是菊花。曲长飞卷的各色菊花已经美丽不尽,这中间小厅更是美丽中辉煌。

此时这辉煌中,坐着一堆华衣丽饰的夫人。她们中间最耀眼的,当然是安平王妃。

“杨侍郎家的夫人,今年倒年青好些?这妖精,用的是什么?”杨光远嘴里喃喃,平大人对着戚大人笑,来劝杨光远:“老杨,那是你同宗的弟妹。”

杨光远眼睛又看到别人身上:“弟妹有什么,嫂子也一样看。”对于杨大人这爱看别人家女人的毛病,被他撬过墙脚的戚大人脸又黑下来,用眼珠子死瞅着杨光远老婆:“杨胖子,你夫人今年又胖了。”

“别提了,那一身的肉……”杨光远抬手就拿烟袋锅子砸过来,骂道:“你敢乱看!”戚大人防着他,一步就闪开,对着杨光远胖身子冷嘿嘿:“你当我想看,这不是为着出气。你的第四个妾,今天要是带出来那就太好。”

杨光远低吼道:“老子和你拼了!”平大人大怒分开他们,对杨光远瞪眼睛:“不许你们再吵!”对戚大人皱眉头:“不许你们再闹!”

他眼珠子冒冷光,还只盯着花厅上诸夫人。

狠狠一记烟袋锅子砸在他头上,砸得平大人抽着冷气搓着面庞看杨光远,快要破口大骂:“你!……”

杨光远翻着眼珠子:“你小子,瞅什么!”老子的胖老婆,你也瞅得跟看亲娘似的。

“我瞅女人!”平大人捂着挨了一记烟袋锅子的脑袋,对着杨光远也低吼上。杨光远见他抓个现形还敢不服气,对戚大人黑着脸:“你只和我闹,看他,看我们老婆!”

戚大人还没有上来,平大人伸长脖子,快要把头架到杨光远大人脑袋上,他乌眉愣眼,一字一字低声道:“我—在—看—女—人!”

在他们没有扑上来以前,平大人恼怒地道:“我在看女人在对王妃说什么!”他嘿嘿冷笑:“王妃说不让纳妾,我们不喜欢,夫人们,可是喜欢得很呐!”

对着一个石青色绣牡丹衣衫的夫人,平大人道:“那是戚夫人,”戚大人的脸有些红。平大人冷笑:“依我来猜,她肯定是对王妃说,要重重的管,狠狠的治,这群狐狸精,不管还行。”

再看墨绿色衣衫的杨夫人,平大人喃喃:“人胖不是穿深色紧衣服就可以瘦的,看看,更显胖。”

杨光远脸上肌肉抽搐着,平大人再道:“她肯定对王妃说,姨娘们全是天天想着爬上床又上房的货。”

花厅里,真姐儿坐在镶着宝石的扶手椅上,心中窃笑听着夫人们对自己进言。戚夫人果然是说:“要重重的管,狠狠的治,这群狐狸精,不管还行。”杨夫人也在道:“姨娘们全是天天想着爬上床又上房的货。”

旁边侍立的水姨娘和施姨娘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见王妃兰花手指随意摆动两下,两个人逃也似的离开。怕她们说什么,又在厅下听了一回。越听,两位姨娘的面色越发白。

“王妃您是最明白的人,其实姨娘们全是什么,全不中用不能留!留着她们,家里要生事情。留着她们,家里要起祸灾。”说这话的,是谢夫人。她是出了名会虐待姨娘的人,冷笑道:“王妃您何不发发慈悲,留子去母,姨娘们生下孩子,就可以走了。”

真姐儿还有微笑,注视着谢夫人涂得过红的嘴唇,道:“让她们去哪里呢?”谢夫人精神抖擞:“盖个尼庵,让她们守节,平时就说话,身份也对等,也能说得来。”

左俊杰夫人觉得有些可怕:“这样不好吧?”谢夫人白她一眼:“有什么不好,女人,要抖起来才行!”身子随着话抖了一抖,就是真姐儿也觉得身上寒冷几分。

关于王妃的新政,是各人褒贬不一。

看着鼓打二更,碧花上来道:“王爷说天这般时候,园子由着人玩,咱们回去吧。”夫人们止住说得兴奋的语声,羡慕地看着王妃离去。

回身来大家继续在说这事儿:“你说王妃她,能抗得住吗?”当着王妃面进许多言的谢夫人声调这就一变:“谁知道呢,也许她就是说说好玩的。”她对着余下的夫人们懒洋洋一声:“你们要治姨娘,还得和我学才行。”

碧水旁白石径上,赵赦扯着真姐儿小手,肩头上抱着睡得呼呼的佐哥儿。佐哥儿面上泥一块灰一块,手里还拖着他的竹马不丢。

“看他,跑得一头是汗。”真姐儿对儿子轻轻擦汗水,赵赦一只手固定儿子在肩头:“让他跑,男孩子就要这样。”真姐儿打趣一下:“表哥当年,也是这样吧。”赵赦吹嘘:“要是我带马跑开,没有几天从不回来。”

真姐儿脸微黑一下,对着赵赦晃脑袋:“敢问表哥,你去的是什么地方?”赵赦佯装想了一下:“老了,想不出来。”

“哼,”真姐儿知道不是好地方,只能这样表示一下恼怒。

院中流水中可见红叶,白鱼啜着红叶走,还没有睡。烟花继续在身后升空中,真姐儿在烟花下面双手互握许了一个愿,赵赦静静看着,没有打扰她。

把佐哥儿交给丫头们,夫妻洗过披上厚袍子,携手坐到后面廊下看月亮。这里,还可以看到烟花,却听不到园子里喧闹声。

“表哥,你并没有怪我。”真姐儿把面颊贴近赵赦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儿,感受着赵赦肌肉的健硕。

赵赦有一下没有一下抚着真姐儿半干半湿的长发,慢慢道:“你大了,要自己拿主张。”真姐儿要撒娇:“人家小呢。”

“和表哥比起来,你永远是小。”赵赦抚着真姐儿香肩,触着她柔弱无骨的身子,想想她敢说官员们少纳妾,倒也有几分勇气。

秋月皎洁好似雪白玉团子,真姐儿仰望月亮,又走神想了一下自己的家人。廊角几声“喵喵”,两只没有睡的白猫伸出虎头虎脑的肥猫头。

“过来,佐哥儿不在,没有人吓你们。”真姐儿依在赵赦怀中,用脚丫子按着白猫鼻子,白猫用爪子来搔,一搔一按,看得赵赦也大乐。

为不惊醒儿子,赵赦是低声,这低声显得亲昵:“佐哥儿虽然不在,还有你在。”真姐儿当年趴在书房榻下,身子探进去,一只一只往外面揪猫尾巴,赵赦还记在心里。

“哪有,”真姐儿娇声:“这话不对。”赵赦爱怜地也按着真姐儿小鼻子:“没有嘛,再想想。”有秋风吹来,水中圆月颤动下,赵赦把真姐儿往怀里拖一拖,用自己身子去暖她,拍得她有睡意时,才轻轻道:“这事情,你得自己去解决。”

官员们非议王妃新政,呈折如雪片一般往王爷这里来。为娶小老婆找出来无数理由,为生孩子的,为家里老人要孩子的,为妻子不生的……只是为孩子,就寻出多少种角度来。

真姐儿睁开眼睛,见身上温暖,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床绣花绫被。她对着赵赦扁起嘴,慢慢笑着,妩媚地答应一声:“知道了。”

这解铃的,还要是系铃人才成。

“如今去花街上,全是说王妃不让纳妾,花街上玩最好。”赵赦学给真姐儿听,夫妻相视而笑。

展颜的真姐儿小屁股上挨了一记,赵赦笑骂:“花街是咱们最挣钱的地方,以前一天交两斗金子的税,这几天里,一天可以交三斗金子。卿卿,表哥是夸你能干,还是如何?”

古代的秦淮河,一夜的税金可比小的县城一年税金。花街柳巷,从来是最挣钱的地方。赵赦的军费开支,有一部分是从这里来出。

对这些也了解的真姐儿吃吃笑着,把面庞埋进宽阔胸膛中,笑得很不好意思。说出来一句话,还是刚才那句:“表哥,你并没有怪我。”

这时候说出来,还是感激。

赵赦也轻笑,扳着真姐儿面庞,笑吟吟问她:“怪你什么,有什么要坦白的,只管说来。”让姨娘出游,让姨娘见人……。赵赦盯着飞红面颊的真姐儿,突然心动,低声道:“可人儿,你让表哥心动。”

“表哥,人家可早就对你动心了,”真姐儿用手指划着赵赦胸膛,说得毫不脸红。赵赦笑着哼哼两声,装模作样地道:“让表哥想想,你对表哥心动,是你认不出壹贰叁的那时候?”

真姐儿哈地一声笑,双手一拍,大言不惭的道:“是了,就是那时候。”

“小骗子,撒谎精,”赵赦用绫被把真姐儿裹起来,往肩膀上一扛,稳稳地往房中去,道:“本王今天要拿你正法。”

再轻声道:“再生个小小骗子出来。”

进来夫妻一直愣住,佐哥儿睡眼惺忪坐在床上,正揉着眼睛。见到母亲被扛在父亲肩头,佐哥儿嘴里嘻嘻一声,又翻身睡倒。

被吓出一身汗来的这一对夫妻虚惊一场,赵赦抱着真姐儿往外面去:“再让他扰一回,表哥会难堪。”

真姐儿笑得眉眼儿弯弯,伏在赵赦也是一动不敢再动。

淘气包佐哥儿,继续盘踞着整张床呼呼大睡。

金吾不禁的这个夜晚,有王爷和王妃缠绵恩爱,也有俞先生和展先生顺利圆房。蔡清宛从绣被中伸出自己的手臂,比划道:“不许纳妾,这规矩可不是我的,是王妃的。”

“王妃新政,你执行得倒快。”俞道浩把两条白生生耀眼手臂拉回被中,听蔡清宛继续道:“我可以看俊秀男人,”俞道浩懒洋洋:“你看多了我,就知道什么是天下英俊人。”

蔡清宛把愕然的面庞转过来给他仔细看,俞道浩看也不看:“装的,其实你,心里全明白。”俞先生有得色:“不是知道文才胜过俊才多矣,你怎么会愿意嫁给我。”

“原来你别的本事没有,自吹自擂的本事倒不小。”蔡清宛拉起被子把头一蒙:“睡觉。”俞道浩在被子外面慢条斯理:“外面空气好,不想有人这样笨,居然喜欢闻……”

被头一翻,蔡清宛露出头来,对着她的一脸诧异,俞先生笑容加深:“夫人,这成亲前是凤求凰,这成亲后,可就是凰求凤了。”

“是吗?”蔡清宛很怀疑:“是真的吗?”俞先生直到今天,占了上风,他闭目是睡觉状:“这成亲以后,是男人为地,女子为地。夫人,你诗书也看过不少,光纸上谈谈兵就可以清楚。”

“哦……”蔡清宛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我以后,只和纸说话只和纸过日子。”

两个人背对着身子各怀心事。俞先生在想夫为妻纳,俞夫人在想成亲后,果然不再是凤求凰吗?

这个为难事情,要问问王妃才好。

第二天一早,俞夫人早饭也顾不上用,溜去寻王妃说话。到王妃房中,丫头们回说不在在书房。俞夫人又赶到书房,见到院中剑光闪闪,一群人在习武。

俞夫人看得有些发呆,真姐儿见到她有些诧异。停下来宝剑还在手上,过来见她,两个人走到王妃手植的小花池子那里说话。

“很重要的话,是什么?”真姐儿好奇,俞夫人也是有主意的人,不然不会大家一起设计在军中不能洞房,俞先生那个难过劲儿,天天被明眼人看在心上。

俞夫人素来豪爽,小声道:“成亲以后是你巴着王爷,还是王爷巴着你?”真姐儿想想:“没什么区别。”

成亲前表哥就爱训人,成亲后依然他爱训人。成亲前表哥打过人,成亲后他依然打过人。因为是蔡清宛,真姐儿把这话如实地告诉她,俞夫人纳闷:“我打听过,所以才愿意成亲。这成亲前和后,不会改变太多不是吗?”

真姐儿咧嘴,当然不一样,不过这话可怎么说呢。她对着四周看找灵感,正在想,俞夫人自言自语:“有人说要以柔克刚?”

真姐儿笑眯眯,对上不自觉的人,太柔了没有用。

俞夫人又道:“或者以暴治暴?”她动两下手臂:“我打他,还行吧?”真姐儿掩口忍住大笑,俞夫人气馁:“好吧,这动手的功夫我不如他。”眼睛一亮就有了主意:“我可以来求王妃,王妃出的新政不许乱纳妾,再出个新政,男人打女人有罪,女人打男人无错。”

“咳咳,只怕王爷先不答应。”真姐儿乐不可支说过,俞夫人颦眉:“难道我要磨刀霍霍向……”一想俞道浩不是猪羊。

两个人在这里叽哩咕噜说着,赵赦在廊下负手出来,冷冷扫过来一眼,俞夫人很自觉:“我不打扰王妃。”出门自己去想新招。

真姐儿回来,赵赦板起脸:“什么重要事情,耽误你出操。”王爷现在是彻底军法治家,第一个治的,就是自己妻子真姐儿。

“在说磨刀,又说凤求凰。”真姐儿笑眯眯:“表哥,你会弹凤求凰吗?”赵赦还是绷着面庞:“表哥会弹十面埋伏。”

真姐儿嘟嘟嘴:“一会儿也不好玩。”拿着自己剑继续去出操。

赵星过来低声:“要给那位送饭吗?”

“一天三顿,不要亏待他。”赵赦也用低仅可闻的声音说出来。赵星出来,厨房上取了食盒子,往大门外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来。

这里在树林子为隐蔽,里面设的有看守的人。小小碧青院落里,打开院门到房中,见安息香已经点完。

房中床后有一条暗道,下来是直通关押清源王的地方,见他被加料香薰得沉睡,赵星把他昨夜弄脏的旧衣收上来,把饭摆好,再把房间收拾干净,带着垃圾出来。在房中又点了一支醒神的香,关上门离去。

一刻钟后清源王醒来,他明白自己中了迷香。身为皇家人,对于暗杀等招儿是知道不少,闻到香里不对的时候,急急取桌上茶水弄脏衣襟掩鼻,不想就此晕过去。

喷香的饭菜在桌子上,应该是自己中招的时候送来。清源王弄不明白赵赦是什么意思,他对着饭菜只是发呆。

吃,还是不吃?肚子里响快如鼓,清源王心一横,他要杀自己,昨夜就可以去做。

大口把饭菜吃完,清源王坐下来想对策。这里书笔俱有,难道余生就在这里渡过。赵赦他不敢杀自己,却敢把自己困在这里?

再想公孙宇吉,他是为何而来?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清源王险些尖叫出来。不好,安平王是这个意思!

自己虽然逃亡在外,朝中还有几位对自己效忠的老臣。清源王是嫡子,又是长子,又年最长,老臣们最喜欢的,是这样的人。

这几位老臣,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打动。因为他们心中遵守的,是一个理字。

一直在看邸报,计划在皇帝病老前回到京中的清源王,此时恨得快把舌头咬下来。安平王囚禁自己,打的是困住自己,不能在新皇继位前返回京中的意思。

此人,竟然如此险恶!

清源王长吁短叹之时,赵赦在书房中又会公孙宇吉:“皇上龙体越发欠安,我整顿过军务,就返回京中。先生,有劳你先行一步。”

真姐儿在书房外间,看的是一张新的呈折。这上面,写得快涕泪交流要纳妾,看后面名字,叫何是之,是一个六品的小官儿。

后面附上的,是何夫人诚恳的语言,要为自己的丈夫纳妾,请王妃恩准。看日期,是昨天夜里才写的。

为什么昨天夜里写,是昨天问过沈吉安以后,官员们开始传话后开写。这奏折后半部分,就拿王妃娘家来举例。

真的不怕死的,这一个第二天就来了。

放下这个,真姐儿出门去。郁新见到丫头妈妈们全跟上,知道王妃一会半会儿不会过来,他对着那公文的封皮也皱眉,王妃要官员们少纳妾,难道是她对王爷不满?

王爷外面又要有人?这看上去倒不会,王爷和王妃的情深,是人人可以看出来。这句三十岁无子方可以纳妾的话,是怎么出来的呢?

正想着,门上小厮来回话:“郁先生,有一位高先生一位白先生求见。”这两个人是当地的学子,是郁新为真姐儿笼络的人。

高先生高冠有古风,白先生简装很朴素。门上人不会放他们进来,只容他们在影壁旁的小厅里坐着。

“看这字画,倒全是晋人的,”高先生有为对着厅上字画流连不已,他年青的面庞上对着一幅人物画:“顾皑之的画,名不虚传,以我看,这画是真的。”

说过有些自悔:“王爷这里,哪里有假画。”

白先生只看另一个,面上是喜不自胜的神情:“这是山涛的。”

外面衣角一闪,郁新匆匆而来。高有为和白不玄迎上去,一左一右夹着郁新,张口道:“我们不要赏赐,只要这壁上的书画。”

再看幽竹秀径:“今天能见王爷吗?”

来到这里,他们以为自己见到的,应该是安平王。

厅上镶云母的屏风前,摆着两边各六把厚重的官帽出头椅。郁新请他们坐下,对他们眼中只有字画心中有了收伏他们的办法。

“两位,我请你们来,可不是见王爷。”郁新眉毛上挂着疏落的不经心,慢慢道:“两位,你们听说王妃新政,和王妃女学吗?”

高有为面上有失落,不见王爷见哪些人?他精神被打落好些,又在画间回顾才有精神,不管如何,来饱看一回名画也是好的。

“王妃新政,你是说王妃不让纳妾的话,”高有为猜测:“是最近官员们和王妃顶上了?”白不玄却道:“官员们如何是用公文和王妃顶撞上,那也说明他们眼中有忌惮,至少没有不当一回事情。”

郁新一不小心带出来半句:“王爷在,他们……。”说到这里明白自己失言,而高有为和白不玄已经明白,两个人齐声道:“王爷也答应,有王爷出面就行。”

不过高有为觉得可笑:“王妃敢提出这种话,难道王爷以后不再纳妾?”郁新不肯再轻易告诉他们,只是道:“你们觉得这王妃新政,要如何推行下去?另外就是王妃女学,学里是怎么看?”

白不玄狡黠道:“难道郁先生,你竟然是王妃党不成?”郁新老神在在坐着,警告道:“白先生,这里可是王府,王府里只有一个主人。”

是王爷还是王妃,让这人自己猜去吧?

“那我们今天到底见王爷还是见王妃?”高有为又追问。郁新含笑拱手:“两位先生,好男儿奔的是什么,是功名!不为利禄总为扬名吧!”

白不玄喃喃低语:“这利禄也是要的。”高有为眉头一扬:“二者并纳入囊中,也是一件快事。”郁新目光炯炯:“既然这样,我刚才的话就请你们认真回答。”

王妃新政,学子们间议论也多,高有为不假思索,就道:“男人为天,女人为地,女人就是为生子针指而生……”

“高先生,你不必说了。”郁新脸色一沉,觉得高有为就此可以打住。话被打断,高有为涨红面庞:“你,”太没有礼节。

白不玄把两个人面色看在眼中,据实又问:“找我们来的,是王妃!”郁新冷笑:“王妃要找我们来吗!你们知道王妃的先生是哪几位?”

“那你是何意呢?”高有为还觉得愤怒。郁新笑得不屑:“两位,王妃随王爷北上从军,非一般女子可比。如今我坐在这王府的客厅里,对你们说这样的话。你们自己,难道没有想想?”

高有为脑子晕涨涨,他家业小康,又受儒人不功名清风明月为清高的影响,此时心里气一阵一阵上来,高有为对白不玄道:“白兄,我家里还有事情,我是天子呼来不上船之人。”再对郁新起身长揖:“家中有薄田数顷,不为粮米费心思,我去也。”

郁新只悠然,等高有为走到厅上,才对惊住的白不玄大声道:“王爷不发兵,想来薄田厚田一概没有。”

厅上脚步嘎然而止,高有为想了想,面色缓和重新上来。郁新讥笑:“先生来去何为?”高有为有些难为情,自己重新坐下,对郁新客气地道:“我们诚意来投,请先生不必嘲弄。”

“我不必嘲弄你,是你自己嘲弄自己。”郁新说过,高有为一脸请教:“请先生指点。”郁新这才放过他,士人多傲气,有些全来得没有理由。想当年郁新自己在京里四处看女人时,也是觉得名士风流,下科场必中的高人一等。

厅上花木扶疏,这是个赏心悦目的地方。香茶袅袅。银叶沉浮于茶碗中。对着这俯仰起合的银针叶看着,郁新突然微笑,这茶叶由缩到松,由浮到沉,好似官场沉浮。

“王妃新政,官员们抵触,这是一件要拿主意的话。再就是王妃女学,你们是认真的如何看,不要那些空口大道理,三从四德,谁不会说。”郁新还是出这两道题目:“快些拿主意,别人主意在你们前面,可就显不出你的好了。”

眼尖的他往外面看,见到今天一早上呈折的何大人和何夫人往里面走,郁新微笑:“二兄,现在只有一件事情要你们说了。你们回去,想想王妃女学这话应该如何回吧。”

白不玄也觉得窝火:“我才要想说,不纳妾也可以,可先纳婢,有了孩子再为妾,不想你如何出尔反尔?”

“先生们,关起门在家里做学问是一回事,纸上谈兵谁不会!为王妃出主意,要的就是快。你不抢在别人前面,还想出彩,还觉得自己有能耐!”郁新微微笑,他要是不投到安平王门下,至今还是京里一狂徒。

王妃和官员们顶上,不是纳婢就可以解决的。

高有为和白不玄今天碰了一鼻子灰,两个人出来都有怨言。

“他是什么意思?”和郁新是外面遇到,对于他出手豪绰,又挂着王爷幕僚的身份,是人人都想结交。

不想结交来,全然弄不明白郁新的意思。

这两个书生也全是呆子,高有为站在大街上就发呆:“他是为王妃谋幕僚,那王爷他能答应?”白不玄也想不通:“这王妃,是要和王爷分庭抗礼吗?”

他们的心思也是傻瓜心思,像是安平王夫妻两个人,是天生就要生分一样。郁新刚才说的一句话:“这王府里只有一个主人。”高有为和白不玄都抛到脑袋后面去。

王府里决定事情的时候,有时候听王妃的,是王妃当家;有时候听王爷的,是王爷做主。所以只有一个主人在,两个人相持不下的时候,是不会再有。

至少,是另外一个人保留看法。

郁新只送他们两、三步,就往二门上去。赵如和赵意在门上当班,正坐在垂花门下说笑。见郁新来问:“何大人进去了?”

“早就进去,王爷没空见,见的王妃。”赵意对着一侧小厅努嘴:“正在那里哭他老子,说他老子要死了,死前想见孩子。”

小厅上,何大人夫妻痛哭流涕:“求王妃开恩,允我们尽快纳妾吧。”真姐儿立即答应:“你们回去就操办亲事吧。”

刚才已经问过,何夫人是无比的贤惠,何大人是无比的孝心。他们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时,真姐儿已经不想再问下去:“回去吧。”

丫头们带他们走,把他们交到二门上赵如手里带出去。

王妃还在厅上,问叶妈妈:“上次说的那个丫头如画,”话只有半句就停下来,叶妈妈上前一步躬身道:“她去年从京里来,父亲是京里看门的奴才,这丫头生得水灵,在京里寻管事的要到封地上来,要到王妃房里侍候。”

“带她来给我看一眼。”真姐儿在这里等着,让人带如画来。见是一个水红色袄儿,葱绿色裙子的丫头。眉眼儿有些不安,又有些乱瞟。真姐儿夸了她两句,让人带她下去。

郁新又送上几本公文来,全是夫妻同呈奏,要为丈夫纳妾的人。这些人,当然也是有根基的人。

何大人和何夫人出府,在王府门外就有人迎上来,平大人站在西风里打着哆嗦,说话也颤抖几分:“王妃,发怒了没有?我怕她为难你们,又让去寻杨胖子和韦三少。”

“没有难为,只是问得很细,问我父亲的病情。”何大人心中还有忐忑不安,小心道:“你们抽我上来,我有事你们都得帮。”

平大人斩钉截铁:“那是当然。走,上轿到你们家说话。”轿夫打起轿帘,平大人坐进去,又喊自己随身的家人:“请杨大人和三少到何大人家里。”

何大人是个小官儿,家住在背街上。有一个老头子看门,见主人回来,上前道:“老太爷又发晕了,醒过来说一定要见到孩子才能闭眼。”平大人听了心里乐,这是天生地设的对付沈王妃的人,他家老子是实在的说出这样话。

何夫人心里烦,就是纳妾这孩子能说有就有。当着平大人面,何夫人不得不装得很贤惠,事实上,平大人等人许给何大人一定的好处,说年底会在考绩上为他评卓异,这才把何大人说动往上面去碰王妃。

“我也去看看老太爷,”平大人也要赶着去看看,好方便出门对别人说。不孝有三,无后才是大。王妃说的三十无子才纳妾,是压根儿也行不通。

当然官员们全明白,王妃渐有实权,她在逐步掌握和巩固自己的权力,不时的碰撞,是肯定会发生。

何老太爷是痰喘症,一到入秋嗓子里就如风箱一般,真要熬过冬天和春天,又是无事的人。他房里全是药香,这天气加着大火盆。平大人忍着难过劲儿,拿出就是对他自己父亲也没有的殷勤,在何老太爷床前坐了一会儿,听何老太爷道:“没有孙子难以见先人。”平大人利索地回答:“这事情要大办。”

何夫人在外面听到,当然心里不是味儿。见平大人出来,对何大人是沉重的道:“你这不是纳妾,是孝道。”当即命自己的家人:“何大人这亲事要快办,眼见他这里东西不齐全。往家里去,把那张新的铜镜梳妆台取来,送给何大人的新人。”

何大人大喜,正在道谢时,杨光远到了,在门口听到,知道王妃肯定是吃瘪,也来助兴。让自己的家人:“回去取新的锦榻来,给何大人摆在新房里来。”

何大人笑得合不拢嘴,只是鞠躬打揖去了:“有劳有劳。”一上午了聚集不少官员,有出小东西的,有出大东西的,这新房里的东西就差不多。

何夫人再贤惠,在厨房里看着人备饭,让厅上说着:“何大人一片孝心可嘉,理当上书请王爷表彰。”

这样的话,让何夫人多少有些不舒服。

酒到半酣东西是齐全了,平大人醉眼问道:“你的新人在哪里?”何大人愣了:“这新人嘛,下午就让媒婆去寻。”

有些酒醉上头,何大人当时喊来自己夫人,命她:“现在就去寻媒婆,说个宜男的女子来。”何夫人只得答应着,见家里两个家人,一个在帮上灶,一个在帮着送菜,再没有别人可使唤。只能自己换下衣服,打算来寻媒婆。

这是正午时分,秋风满院吹起黄叶,家家在吃午饭的时候。何夫人走到门前拉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人举手正要敲门。

这个人何夫人认识,是领他们进二门去见王妃的家人赵如。赵如满面堆笑:“夫人,大人在家里?”

何夫人避男女嫌疑,侧身让在门后深深行礼:“在呢。”赵如再含笑:“请为我通报,王妃有赏赐给何大人。”

房中热火朝天正在闹酒,杨光远眯着眼睛笑:“何大人您开此先河,是我西北官员们的表率,理当满饮一杯。”

把手中酒送上来,何大人带笑当然在推辞。何夫人走进来,欠身子回道:“老爷,王妃有赏赐。”

座中人酒醒了一半,何大人手中酒僵住,心底的不安浮上来。他急急放下酒杯,顾不上去拂洒在手上的酒液,请字也忘了说,自己离席来迎接。

大人们莫明其妙,一起跟出来。见赵如拎着马鞭子不肯进来,站在门口风中,对这里别有用心地看上一看,大声道:“王妃说何大人孝心可嘉,为父亲而纳妾,可为西北之表率,也给西北靡靡享乐风气带来清正。王妃赏何老太爷药材若干,新人一个。”

今天冷,韦三少穿着新制成的牛皮靴子。靴子底有些滑,又沾了房中地上的酒水,听到最后一句话,韦三少脚下一个趔趄,差一点儿摔倒在地。

王妃赏赐新人一个?这里所有人都傻了眼。何大人眼睛更直,对着赵如嘴里吃吃道:“这,这,这,”

赵如微沉面庞:“何大人,快快谢赏。”何大人扑通跪在秋风里,摔得有些膝盖疼。赵如代王妃请何大人起来,再恭喜他:“王妃说既然是为老太爷而纳妾,今天晚上就可以成亲,东西有缺的,列位大人处可以寻一寻,平大人可以送一面镜台,杨大人可以送锦榻……再寻上一班小戏子,晚上就成亲吧。”

他身后一个小子,把赏赐的药材给了何大人,赵如和他扬长而去。

傻乎乎捧着药材的何大人回到廊下,对着几位吃酒的大人们嘴咧得很难看:“大人,你们看这事情……”

韦三少站稳了面色沉沉,王妃有细作,把上午来送东西的事情这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杨光远年纪长些,奸滑一些,他双手一拍:“妙不可言,王妃这是让步了。”

平大人咧一咧嘴,见大家全是咧一咧嘴。王妃是让步了,可这让步让人听着心里就不舒服。

重新入席吃酒,酒到嘴里有些苦涩。匆匆数杯大家要饭来吃,门外又有人来拍门,是王府里两个穿戴整齐的老妈妈。

何大人饭也不及吃,和何夫人一起来见。正房里开着酒席,只得请妈妈们到厢房里去见。厢房里家什陈就,何大人连连打揖说了好几声对不住。

妈妈们不见怪,满面笑容道:“我们是送新人东西来的,何大人,您新房在哪里?我们要看过,回去对王妃说。”

何大人新房才收拾,别人送的东西都还摆在院子里吹秋风。他连滚带爬往房外去:“我这就去收拾。”又想到客人还在这里,回身交待夫人:“好好待客。”

出来到正房中对着大人们狠狠一个肥揖下来:“各位帮帮忙,王妃赏赐新人,这又来看新房,我家里人手少,帮着收拾才好。”

大人们见他说得可怜,又是实情。再加上王妃在其中,几口扒完饭来帮忙收拾新房。平大人送的铜镜台格外重,他和杨光远搬。杨光远是世家出身,从没有做过这粗活。呲着牙边搬边骂:“这是万年的家什吗?死沉死沉。”

平大人也累得不行,觉得腰要断,他咬着牙骂杨光远:“你少说几句!”这一说话气一泄,只觉得手上重力全压向自己,平大人忍无可忍摔了镜台,骂道:“妈的太重!”

韦三少看着好笑,他过来帮把手:“你们全不习弓马,看看,这就是习弓马的好处。咦,这也太重了。”

放下镜台打开,韦三少大笑拎出一个弹花墨绿色包袱来:“老平,这是你的私房?”平大人狐疑着打开,见是一只死猫带着一块石头在里面。

“贱人,晦气的贱人!”平大人在院子里跳脚骂,知道这是妻子干的好事。想来为着吓新人,后来又忘了拿出去。

房里王府里的妈妈在和何夫人说话:“新人是京里来的,王府里的家生子儿,王妃念在何大人夫妻一片孝心上,才肯赏赐下来。夫人,”妈妈们板起脸:“这贵妾与外面的不同,以后再有别人进来,夫人也不能怠慢她才是!”

何夫人也是咬着牙答应下来,这和她想象中的有妾使唤就是两回事情。

出来接新人鞋脚,见花边儿精秀,式样儿精美,又远非家里可比。何夫人只能忍着,还在不停道谢把妈妈们送出去。

这一下午就不得安生,新房收拾好,王府里又来人看过,问何大人鼓乐可订下。看天色鼓乐是来不及订,王府里的是赵意,对着还没有走,坐在房里喘气的大人们看看,提醒何大人:“杨大人家里有家戏,何不相请一回。”

杨光远打死也不肯把家戏借出来给人看,只是嚷着:“你这小院里,哪里摆得下戏台。”何大人给他下跪,赵意又出主意:“不用戏台,只从这两边厢房里出来,在这院子里唱就是了。”何大人又给别人下跪,请他们帮忙劝劝。

素来和杨光远不对的戚大人是饭后赶来听信,不想也被抓差收拾新房,他累得骨头要散架,见捉弄杨光远,戚大人精神重新抖擞,跳起来口沫纷飞:“王妃赏赐新人,咱们都得捧个场子。这酒席也还缺,我让我的家人帮忙写贴子,去请人,酒席总有五、六桌吧,在座的,一个出一份儿,这戏子,全仗着杨大人赏下来。”

杨光远知道这是戚大人要看他们家的小戏子,他更是不肯答应。赵意又出主意,对何夫人道:“大人夫妻一起跪求,只怕就差不多。”

何夫人今天算是白填进去,去王府里哭诉回来,就做菜待客人,待过客人收拾新房,收拾过新房又要来跪求人。

死磨了半天,才把杨光远说动。戚大人听他嘴里说出一个“好”字,即命自己的小厮:“快去杨大人家里搬来,晚了杨大人又要反悔。”

一直折腾到近傍晚,各样东西才算齐全。何大人充分体会到大家的力量,要没有这些人,喜娘新房酒席,他一样也不齐。

院子里人已不下,不少人站到外面去。他们来看的,就是“王妃低头”这四个字。瓜子糖果点心,是韦三少从家里出的,来的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同一份子。

又有马车停下来时,是赵如赵意又送来几件家什。新房里虽然有众人拾柴,还是缺东少西。把这几样补上,顿时好看得多。

何夫人忙了一天,又是哭又是叩头的累得不行,再来看新房,心中顿时难过。她成亲时,也还没有这样好的东西在。

这个贵妾没有进门,压人之势已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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