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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家的朱红宅门出现在江阳郡主眼前,门上大铜环兽头上,现出狰狞。上面重檐乌瓦下,四个大字赫赦在目“大学士第”。

这是伍家的上一代族长,伍老大人的亲生父亲,曾领过大学士。如今大学士已去,斯文一脉犹在。

两边红墙上贴着无数的报捷条子,风一吹“哗啦啦”声响中,江阳郡主还可以看到条子上写的字“捷报某人……。”的字样。

这么多的条子,不下上百个。江阳郡主想起母亲对自己说过的,伍家是个百年以上的大家,二十年出一代人,伍家上百口子家中,是能出这么多的中举人。

江阳郡主若有所思地对着大门一笑,果然不同凡响。不过同江阳郡王府比起来,辉煌是不如的。

门上有两条板凳,上面坐着两个家人。见到江阳郡主是不认识,见到伍云封是认识的。家人急忙过来迎接,伸出手去扯伍云封的马缰,并陪笑道:“将军今天有假回来?”

认得伍将军的家人,记得他的假不是这一天。

“进去一个告诉伯父,我把郡主带回家来了。”伍云封回到这里,大大咧咧地说着话。后面的一个家人这才“啊”地一声,赶快过来接江阳郡主的马缰:“原来是郡主,昨天老大人还在念叨呢。可巧今天就来了。老大人要是知道,不知道要有多喜欢。”

马上的江阳郡主皱眉:“这马性子差,”刚说这一句,座下桃花马昂头嘶声,避开家人来拉马缰的手,扬起蹄子奔着家人脑袋上就踢过去。

家人也敏捷,眼看着马蹄要到自己眼前。急中生智就地一滚躲开,手摸着身边台阶站起来。一面笑一面掸身上的灰道:“这畜生好厉害!”

“这马性子不是一般的坏,”伍云封变了脸对江阳郡主道:“你怎么不拉着?”江阳郡主听着句句话都不舒服,忍着气阴着脸不说话。一跃下马,把马缰丢给后面跟来的胭脂兵们,大步先上了台阶,回身对伍云封冷着脸儿道:“我一个人进去?得有个带路的。”

伍云封好笑一下,这丫头!说上性就上性的人。他走上前去,不忘做个调侃的手势:“郡主,请。”说过前面带路,江阳郡主在后面跟着。

走过甬道,两边皆有菊花。红红黄黄白白紫紫地挤在一起,探头探脑地看着这个俊俏又英风流露的姑娘过来。

伍云封带着江阳郡主只走了十几步,报信的家人飞快地跑出来回话:“老大人说,正厅里见郡主。”

“我没有说错吧,伯爷对你进京,是郑重的很。”伍云封说过,江阳郡主用一晒来掩饰嘴角边的不屑。

他郑重?为自己吧。

还是那句话,人不为已,天诛地灭!

这下子也不用拐弯,甬道尽头就是正厅。紫檀木的门板,都有十几扇,此时只开了四扇。江阳郡主在廊下上来,先闻到浓浓的沉郁气味。这味道,和她家里放置不用的木摆设的库房味道差不多。

进来看,清一色沉重的红木摆设,正中椅子条案上有匾额,上面是御笔,倒不是本朝的。两边墙上挂着紫檀木的条屏,是梅兰竹菊。

条几上有农耕图的座屏,厅上有大木座子的云母屏风……。这里处处显示着,是一个大家的显赫和曾经的威风。

江阳郡主看在眼里,总觉得这威风,是曾经的。

她唇角边起了一丝冷笑,在心里暗暗想着。在这里见自己,可以说是郑重,也可以说是下马威。

有如伍云封刚才说的,外地的淮王不管多威风,到了京里也是数不着。京里从皇子们到王爷再到侯爷、大员们,是一大堆。

而眼前的这个大家,是京里世家中有名望的。不仅是诗礼大家,而且出了好几位皇后。伍家,还是名声赫赫的。

坐了有一盏茶时分,里面走出一个青衣的小子来,站在厅口脆生生地道:“老大人出来了。”说过退到一旁垂头候着。

江阳郡主站起来,伍云封也站起来。伍老大人并没有立即出来,又过了片刻,才听到清咳几声后,是脚步声响。

时任吏部尚书的伍老大人,出来了。

他看江阳郡主,江阳郡主也看他。两个人都是目不斜视的守礼状,其实眼角先互相打量着。这是一个中等个头的老人,眼睛看人像是不经意,却总是紧紧的不放松。似乎不管哪一个视角,他都在紧紧盯着,让人回他的话时,不能不小心。

“你来了几天?”伍老大人入座后,缓缓问出来,江阳郡主随着他入座,听到他这问话是早有准备:“来了有十天,整顿人马再拜客,所以来迟了。不过贴子和礼物,我是第一天到就让人送来。那是父亲的亲笔信,和母亲亲手准备的礼物。”

伍老大人状似悠闲,两道长长的寿眉微微颤动着,再加上他的眼神尖利。江阳郡主看着,总觉得这个人是千年老妖似的人物。

“你多大了?”伍老大人问着,同时眼神往伍云封身上一闪。伍云封知趣,悄悄地不动声色退出去。江阳郡主看在眼里,心中更提高警惕回话道:“今年十八岁。”

伍老大人似眯着眼睛,慢慢地回想着道:“你都这么大了,却还没有许人家。这是你母亲疏忽,当年她,就是疏忽的。”

“我受父母宠爱,舍不得我,才会拖到现在。在我父亲眼里,没有什么人可以与我谈婚论嫁。”江阳郡主不无骄傲。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母亲寄住在他们家时,备受他左右的伍老大人。江阳郡主此次进京,故意不先来拜见伍老大人,也是给他一个下马威的意思。

郡主心高气傲,自幼生长在郡王府里的,她没有受过挫折,所以对母亲当年受到的冷遇,是一直放在心上。

“你不懂事!”伍老大人还是慢悠悠地,也不是沉着脸,也没有笑容:“你要知道,我为你,费了多少心思!不要拿你在江阳的话来说,这里,是京中!”

这句听着就严厉的话,让江阳郡主眼中凌厉地闪了一下。抿一抿唇,她才回答道:“我的亲事,我自己作主!”

伍老大人还是他那慢悠悠的调子,神色毫不改变的道:“放肆,你太放肆了,江阳,你以为这京里,是由着你挑不成?”

江阳郡主觉得面颊上一紧,像是被人狠狠刮去了一层。她强自压着恼怒正要回话,听伍老大人慢慢腾腾开了口,每一句都是犀利的:

“我伍家的男人,世代出七步成诗的文人,也出武将,不过像云封这样做到正五品将军的屈指可数,举人进士的,倒是不足为奇。”伍老大人把眼睛盯在江阳郡主身上,盯得她一阵难过时,又慢吞吞开了口:“我伍家的女人,从上三代开始说起,出了孝慈皇后,仁惠皇后,另外就是你表姐,当今的伍皇后。我伍家的女人,个个是能干的。你呢,江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糊涂,坏了我们伍家的名声。”

江阳郡主“腾”地站了起来,靴底在地上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略提高声音道:“我不是你们伍家的女人,我是郡主。”

“你身上有伍家的血,就是伍家的女人。”伍老大人寿眉掩盖下的目光是狡黠的,他慢慢道:“灵丘王,你不必去想。人物不班配,而且年纪也不适合,我有意,把你的族妹许给他。”

也不是个完全莽撞人的江阳郡主,听出来自己在听的,可以说是伍家的秘密。她慢慢坐下来,厅上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远望房外,都见不到一个人。

只有影墙影绰绰,在北风中伫立不动。

“你呢,可以往宫中去,也可以配皇子。只是你这一万兵马进京,闹的动静太大。皇上日前在宫中说,江阳王,好兵马。”伍老大人说过,江阳郡主的面上像是背上猛然多了冷汗的感觉,她那表情,像是汗,是潸潸的下来。

伍老大人满意地看着她神色起了变化,又慢慢地说下去:“皇上已猜忌,皇子皇孙们,你是不必想了。再下来,是霍山王府和安平王府。霍山王身边,有你表姨妈。所以写信让你来,为的是许给项林。你愿意许给项林吗?”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从伍老大人嘴中轻描淡写的问出来:“你愿意吗?”

江阳郡主知道他已经看出来,直言不讳地道:“我父亲允我进京,告诉我,亲事自择。”伍老大人对于她实话实说的回答是满意的:“看看,我猜对了。你表姨妈还在说你要嫁给项林。而我呢,虽然没有见你,也明白你是个志向高的人,林儿虽然好,却不堪大用,不能独档一面。江阳,霍山王世子好,安平王也好,你要挑,就是这两个人。”

偌大厅中,江阳郡主目瞪口呆,听着伍老大人狠狠地一字一句在说话:“世子与我们生分已久,百般笼络都不回转。难得他开了窍,对你动了心思,去吧,要么就挑中他,永惠郡主是个孩子不足为惧,以后霍山王老了,再说他现在也老了,打了那么多的败仗,最后要让长平去和亲才行!哼,嫁给世子,你将是霍山王府唯一的女主人!”

这狠毒的话还有:“不然,你就嫁给安平王。安平王聪明,现在知道要名声了。把他的小未婚妻护得滴水不漏。要知道三十年前,宫中一场惨案,也不过是几滴孔雀胆就完事了。要知道五十年前,有一场惨案,也不过是重金请个杀手就行了。”

伍老大人眼睛一翻,寿眉猛地跳动几下,目光说如矩,不如说是出鞘的寒剑:“我为你,想过三十余种杀她的方法。”老大人悠然靠在椅背上,仰面对着厅上一角看着:“王爷成亲,本来就是要门当户对的。”

赵赦要与一个小商人之女成亲,真姐儿就好似灰姑娘入豪门。别的人,看着不顺眼。

江阳郡主不知道自己最后如何走出伍家大门,直到她醒过来神的时候,已经是在马上,并且出了城。

远处是大片大片的绿土地,一旦盖了雪,就是白茫茫一片。眼前还只是绿,很是养眼睛。

江阳郡主此时想起来父亲江阳郡王在自己进京前说的句:“你大张旗鼓进京,皇上一定猜忌你。他猜忌了,皇子们就不会对你有心思。皇上快五十了,人老了,先猜忌的就是自己的亲人。这就是皇家,先防的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父亲不想你嫁到皇家去,一辈子你也不得快活的笑一笑。”

这一条先被江阳王说中,接下来江阳王亲切地对女儿道:“挑别人吧,你爱刀枪,太平年月没有仗打,父亲也不想你上战场,去看看王爷们,新封的安平王赵赦,名声越来越广。他对你这一万兵马一定很喜欢,而且王爷们是互相牵制,你选王爷们,皇上应该会答应。皇上这个人,是有智计的。”

北风烈烈中,江阳郡主失神地看着马蹄下的草地上。有两、三朵晚开的小黄花,在风中瑟瑟抖动着,看上去动人之极。

霍山王世子相貌端庄,而且江阳郡主看得出来,自己完全可以把握他;项林表哥,实在让人无奈,江阳郡主也看得出来,是一个扶不起的人;再就清源王,和不喜欢项林一样,自幼爱刀兵的江阳郡主不喜欢这两个人的共同一点,就是他们细皮嫩肉的,好似娘娘庙里塑的娃娃。

这不像是个男人!

只有赵赦,只有安平王……。江阳郡主对着北风感慨。记得是十四岁的那一年,喜欢过别人。这段恋情迅速被父母亲发现,并扼杀在摇篮里。从那以后,江阳郡主就明白,她要做的,就是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让自己过得衣食无忧而且快快乐乐。

想到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江阳郡主油然想到真姐儿。每一次见到她,她都像是快快乐乐的。这样的人,要么会自己找乐子,要么就是会享受快乐。

真是的,她那个出身,坐在贵女们之中,居然毫不怯然。

江阳郡主摇头笑笑,要去安平王府,就先要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老祖父不是说过,有多少种法子,可以无声无息杀了她。

人命,有时候在有些人眼里,是不值钱。江阳郡主微微一笑,这位沈姑娘天天就呆在丫头护侍之中?

作为一个年青的姑娘,难道就不会觉得一堆丫头是看着她?就不会为着看得紧和安平王发脾气闹别扭,做出一系列不当的举动来。

要知道这些规矩,江阳郡主是自小生长在郡王府中,有时候纵马归来,也是觉得气闷的。她莞尔一笑,真姐儿要是耍小孩子性子,闹什么逃婚,抗婚,出走,倒是喜欢坏一堆人。

北风频吹,小雪总算下来了。真姐儿一早醒来,就急急忙忙问红笺:“下雪了没有?”红笺嫣然笑,把真姐儿的衣服送过来,再问道:“听妈妈们说,是夜里开始下的。”

听到下雪的真姐儿,又急急忙忙从红笺身边走过,到窗前去看外面雪花。这一看之下有些失望:“这么小。”

外面雪花不是搓棉扯絮,只是如盐粒一样的小小雪子儿。落在地上,有“噼哩啪啦”地声音。红笺从后面送上锦袄,带笑问道:“姑娘,你要大雪等几天就有了。大雪冷呢,要它做什么呢?”

“显哥儿约我堆雪人,说他会堆雪象,我不信,显哥儿吹起牛来,是在天上飞着。”真姐儿回过身子,方便红笺给自己穿衣服。

绿管进来,见真姐儿醒了,提醒她道:“下午宫中的嬷嬷们来,姑娘昨天背了一下午,可背会了?”

真姐儿想当然地道:“那是当然,我早会背了。”过年到宫中贺岁,如何行礼如何叩谢。但有皇上皇后和嫔妃娘娘们的问话如何回答,赵老夫人交待真姐儿先把规矩背下来,又请宫中的嬷嬷们来指点。

绿管夸一句:“姑娘真聪明,”红笺弯腰给真姐儿理裙边,也道:“姑娘从来是聪明的,功课上,从来没有挨过王爷说。”

一大早听到这些奉承话,真姐儿飘到榻上,这才心中暗笑。我虽不才,不敢称为才女。有先生教,有丫头背书抱砚,这些功课还是能学得下来的。

“今天要出去吗?”真姐儿吃饭的时候问绿管,自从到了京里,姐妹们固然多,一起淘气快乐多。可是别的事情上,身不由已的也多。就像做客,是跟着贴子走。偏偏京里贴子太多,只去不得不去的地方,都像是天天不得闲儿。

绿管送过贴子来:“霍山王府里请赏梅花。”真姐儿对着手里的点心做了一个鬼脸儿,天天断不了的赏花,四时花卉一个也不会少看。

用过早饭去见赵老夫人,又去见赵赦。赵赦只叮嘱道:“晚上早回来,西北来的贡品昨天到了京外,你回来得早,还可以再挑一回。”

见真姐儿身上是大红色貂皮围领的雪衣,赵赦喊赵吉进来:“昨天人送给我的围领取出来。”赵吉拿出来,是一个大红色狐皮的围领。赵赦看着丫头们给真姐儿换下来,这红色狐皮的新围领更衬得真姐儿面庞晶莹如玉,有红有白。

赵赦满意的点点头:“这个更好。”又喊过跟着出去的赵如和赵意交待几句:“好好跟着,”这才让真姐儿出去。

外面雪大了一些,真姐儿出去看到就吩咐人:“去给显哥儿送句话,这样大雪,明天后天就可以比试了。”

跟的人答应下来,真姐儿放心地出门去做客。

街上行人不少,雪中还是一派京都繁华景象。真姐儿是第一次去霍山王府,她想像着霍山王府的红墙高檐,又难免的想到长平郡主。

别人都当真姐儿是个孩子,而真姐儿,当长平郡主是个孩子。她摸摸自己新得的红狐皮围领,又在心中出了一口长气,长平郡主此时在草原上,不知道穿戴的什么。

再一想,总这样想她不应该。真姐儿重新换个喜欢的想法,这样大雪,长平郡主肯定在吃好吃的。

热气腾腾的一大锅手抓羊肉,想吃就吃,想涮锅子也行。这样一想,真姐儿重新喜欢起来。

霍山王府门前,停着一堆的车。安平王府的车一到,就有专人来引路。老槐树下放下车,这里风雪小些。又过来两个稳重的妈妈引路:“请随我们来。”

这算是权势还是富贵?经受不少的真姐儿也含笑。进去见霍山王妃,度座位也是坐在诸人之上、皇子妃们之下。真姐儿虽然还不是王妃,这些人因为赵赦郑重的对待真姐儿,也不敢错待一点儿。

几位郡主都年青,见到真姐儿都认识。霍山王妃从来是和气的人,慈祥地道:“不怕你恼,你到底还是个孩子。和我们家的姑娘去玩吧,我们也有花,花房里也有兰草,去吧,前儿你的表姐妹们说你会收拾房间,也到我们家姑娘们的闺房中看看,坐着也暖和。有吃的,让人送给你们。”

郡主们嘻嘻哈哈,把真姐儿簇拥走了。赵如和赵意在后面跟着,红笺和绿管是步步相从。这和在家里请客,又是不一样。

“你知道梅花有几等的好处?”姑娘们一出房门,就熟不拘礼了。真姐儿以前就打量过,霍山王府其他的郡主,都是天真烂漫的人。她们站在梅花下面,迎着雪在说笑。

真姐儿含笑立于一株梅花下,北风吹落一朵梅花,贴在她如玉的额头上。郡主们笑着,七手八脚帮真姐儿取下来,再道:“这就是第一等的好处,这是梅花妆。”

“还有第二等呢?”真姐儿相问道,刚才问话的郡主回话道:“第二等,就是做菜泡茶了。想对梅花闻香,高洁又清远多好,所以是第一等。拿来大嚼,就是唐突了。所以是第二等。”

真姐儿也看过几本这样的书,笑靥如花地道:“那第三等,就是家家梅香皆是奴了。”

“竹君子,松大夫,家家梅香皆是奴,”一位郡主用清脆的嗓音吟过,然后道:“编这句话的人该打!看这株老梅,经风更寒健,我呀我呀,宁愿当一株梅花高洁于雪中,也不愿意当竹子。那竹子中空,敲一下肚子里永远是空的。”

真姐儿忍不住笑:“和我家的四表妹倒是说的一样,她说松柏岁寒更长青,比一切花都好看。你们呀,都有些疯魔了。”

身后传来悦耳的声音:“姑娘们好兴致?”大家回过头,伍侧妃身着一件天蓝色的锦袄,眉目间带笑,对着她们正看过来。

郡主们一下子就冷下来,轻轻的蹲身子行礼。这骤然冷下来的温度,比梅花旁的北风雪花还要寒冷,真姐儿忍不住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寒噤。为着这冷凝,也为着她们之间冷凝的关系。

这个寒噤看在伍侧妃眼里,她笑容满面慢慢走过来,亲切友好地道;“你这孩子,看看你,要是病了可不好。”

过来携起真姐儿的手,伍侧妃的手倒是温暖的,真姐儿一直抱着手炉,也还是温暖的。伍侧妃挽着真姐儿的手腕子,并不影响她抱手炉。面带慈祥,很像是一个长辈地道:“走,到我那里喝杯茶,难得见到你,看到你,我就想起来长平。”

本来不想去的真姐儿,听到“长平”两个字,就挪动步子跟着伍侧妃从梅花旁往长廊上走。伍侧妃走上一步,又回身对着霍山王府的郡主们嫣然:“你们来不来?”

这语气虽然客气客套,但是说的人和听话的人,包括真姐儿在内,都知道她们不会来。果然郡主们客气客套地道:“我们不打扰了。”

伍侧妃极满意,真姐儿也莫明有一种轻松感。要是郡主们也来,真姐儿就要充当调解气氛的人。当然伍侧妃也是善于控场的人,不过真姐儿总要出点力。就真姐儿来说,她觉得郡主们不来更好。

随着伍侧妃往她房中去,伍侧妃对含笑不多问跟来的真姐儿更是满意,这个孩子,果然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去看长平郡主的闺房,伍侧妃抚着墙上挂的一只箫管有了难过:“长平虽然吹得不好,也是和名家学过的。她在家里时,不是哭声,就是吵闹声,要么就是这箫声。”听起来长平郡主一个人,就像一个杂耍团。

“她走的那天,我说你带走吧,到异乡闷了,也可以吹一吹乡音。”伍侧妃叹气:“她说给我留下做个念想。唉,给你也看一看,这孩子,还只是个孩子。”

真姐儿心里,原本就对长平郡主的离去有内疚感,听过这些话,也黯然几分。

勾起这伤心情绪的是伍侧妃,她现在展颜一笑,又把情绪翻转过来:“看我,见到你就想到我的女儿长平,不怕你恼,你到底是个孩子,我有时候看到你娇弱,心里可疼你呢。你不嫌弃,以后你有事儿,尽管来找我吧。”

真姐儿揣摩过话意,再不经意地看看两边紧跟的丫头。对伍侧妃是安慰:“郡主虽然远嫁,您膝下还有林小王爷,他就要亲事将近,这里还是热闹的。”

伍侧妃不慌不忙地告诉真姐儿:“这花往哪里飘,”说到这里,引着真姐儿到了门外,北风卷起地上掉落的梅花,飞得四处都是。

伍侧妃稳稳的声音这时候说出来:“可不由人说了算。”

从霍山王府里回来,真姐儿推说去看家里的梅花好还是霍山王府的梅花好,一个人漫步往自己房后的梅林而去。

红笺和绿管任她独处,只守在廊下拐角处看着。

真姐儿行过梅林,在另一边的小小藏春坞外坐下来。这里是小小的一个赏花的轩厅,上面每天生着火盆。真姐儿面向花枝支肘坐下,对着自己皱眉头。

江阳郡主英风流露,表哥会不动心?当然从容貌上来说,真姐儿也不认为自己弱于她。女人的容貌多由打扮服饰而来。真姐儿的容貌端正,服饰因为赵赦太有钱,从来不比人差。

但是一万兵马?伍侧妃提醒真姐儿的话刻在了她的心上:“花往哪里飞,全看风怎么吹。”

“不怕你恼,你还是个孩子,”霍山王府的王妃和侧妃,都说出来这样一句话。真姐儿对着自己做鬼脸,自言自语道:“这事儿真难办。表哥是个……。进取心强的人,他能放过去吗?而江阳郡主虚虚实实,也弄不明白她要不要嫁给林小王爷。”

才入冬天,梅花虽然只开了一小半,在这里也香满院子。真姐儿又变成抱着双膝坐着:“怎么办呢?要保护表哥的贞节吗?他已经一点也没有了。郡主要是虚晃一枪,又往这里来。唉,那我去见表哥,对他哇哇大哭,我不要,”

这个不行,真姐儿摇头,今年十五岁,不是五岁。换一个再来:“我去慷慨陈辞,然后表哥把脸一板,打人。”这个也不行,真姐儿摇头。不然,真的去问伍侧妃,真姐儿笑眯眯:“让她好好悍卫她未来的媳妇,一万人,还文武双全,我呢,就坐在这里静观其变,偶尔露一下笑脸就行了。”

想想这个办法不错,真姐儿在雪花梅香中扬眉:“难道侧妃,会放过这一块大肥肉,嗯嗯,香喷喷的一块大肥肉。”

把自己说得眉飞色舞时,真姐儿心情大好。站起来极不雅观的双手拍拍自己小屁股后面有没有灰,这一回身,眼睛就看到了赵赦。

赵赦站在藏春坞的一块石头旁,面无表情目光看着真姐儿。真姐儿一下子有石化的感觉,两只手一左一右,还放在自己屁股后面。

“呃,表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真姐儿赶快把手收回来,对着赵赦是惊疑不定。赵赦站在石头边,挑一挑眉看着真姐儿。真姐儿在雪花梅香中,颇似一个小精灵。这孩子像来是讨喜和可爱的。这一会儿眼珠子骨碌碌转,显示着主人心里正在想个不停。

真姐儿刚才说了那么自语,发现不知道何时赵赦来到自己身后,她是万般后悔,此时像一只舌头被咬掉的猫。

静静站在石头旁打量自己的赵赦,身上是他爱穿的表面看上去朴实无华,其实不是云纹就是暗色水波纹的暗色锦衣。

这暗色中衬托下,真姐儿突然发现,表哥这个人,一点儿也不黑。以前为什么没有觉得他是白晰的人,可能是因为他黑着脸的时候比较多。

他两只总是像能看透人心的眸子对着自己,更像是黑宝石一样熠熠。挺直的鼻子下面,嘴唇抿着一动不动,真姐儿不无担心地看着这薄薄的嘴唇。如果张开的话,又是像平时一样是训斥吧。

“我,一个人在这里和梅花说话,表哥你过来也没有说一声。”真姐儿想到自己刚才说出来的话,就脸红得很想有个地缝钻进去。在这脸红和她喃喃的解释声中,真姐儿恼羞成怒了,对着赵赦嘟高嘴:“表哥你,偷听我说话。”

梅花中的真姐儿,身上有着雪水的湿意,头上还落着几片梅花瓣儿。眼珠子带着不乐意,红红的小嘴儿噘得可以挂上一个什么。

这个孩子越发生得好,就是刚才嘴里嘀咕的,太不像话!

面对这样的指责,正在欣赏真姐儿的赵赦不得不说话了,他沉沉稳稳地道:“我才过来,听到你说肥肉。你几时变得喜欢吃肥肉了?”赵赦面上是狐疑,一点儿做假的样子都没有。

真姐儿一听,人马上就轻松了,堆上笑靥走过来:“天冷呢,我想肥肉可以暖和吧。”赵赦一本正经附合:“能的,晚上让人准备,你多吃两块。”见真姐儿走到身边来,赵赦自然随意地携起她一只手,弯了弯腰,另一只手取出帕子,在真姐儿刚才坐的衣服那里擦拭了几下。

这几下子,全擦拭在真姐儿的臀部位置。真姐儿红着脸僵在原地,结结巴巴地想说一句:“不要。”又期期艾艾地没发出音来。

赵赦什么也没有做,就是在真姐儿屁股上拍几拍,然后扯着她往外面去,一面走一面教训起来:“地上能坐吗?冻病了怎么过年?玩的也没有,吃的也没有。西北的东西送来了,我来喊你去看。你一个人坐在地上,怎么能想起来大肥肉,表哥很糊涂。”

真姐儿吃吃的笑,突然又想撒娇:“表哥,你爱吃大肥肉吗?”赵赦半真不假地想一想:“我还喜欢竹笋烧肉呢,真姐儿,你要不要试试。”真姐儿嘟起嘴:“人家不喜欢。”一脸被得罪的样子把头转到另一边去。

竹笋烧肉?请江阳郡主吃板子吧。真姐儿一路无话,跟着赵赦回到前面来看西北送来的贡品。

因为东西多,所以开了正厅来看东西。赵老夫人和赵老大人都在这里,见真姐儿过来,招手让她坐到身旁来。

家人们当值的也在这里,不当值的也在这里。都等着看王爷今年从西北送来些什么。去年赵赦没有把西北的财政拿在手里,就有东西送给父母亲,也不像今天这样大张旗鼓。

有脚步声传来,大家一起张着眼睛往外面看。见一队二十四个大汉,都是军装,这是士兵。两个人一组,抬上十二只大箱子来。

这箱子四四方方,足有半个马车那么大。赵老夫人先笑了笑,对老大人道:“这放在车上,倒是好放。”

赵赦欠身子回了母亲的话:“母亲说的是,以前他们运东西是大小箱子都有。虽然是按大小箱子来分车装,我看到觉得还是不方便。让他们订了一模一样的箱子,上面分几层,这样装车方便,搬运也是方便的。”

再指一指四角镶铜皮的厚重箱子道:“一车可以架起来装六到八个,用粗绳子系紧,是很方便的。”

赵老夫人听到,越发的有兴致,笑眯眯道:“打开来我瞧瞧是什么。”真姐儿在旁边,也是兴奋的一张小脸儿。

士兵们答应着,先送上两只箱子来摆到廊上去,管钥匙的人过来开了箱子上的大铜锁,箱盖打开,只见一片亮泽。

房顶、墙头的雪光映着,里边物品一色都是大红软缎包着。打开第一层红色软缎,里面是象牙做的各色器具,茶盘碗盥盂壶杯酒烫子等,全是象牙制成。

再看第二层,也是象牙做的,不过是笨重些的东西。

第二个箱子打开,真姐儿抿着嘴儿笑一笑。这里面全是化妆用的,香水、胰子、玫瑰露、郁金香露、胭脂口红、犀牛角木梳篦子、拢头、盘镜、座镜之属,俱都做工尽极巧致,掐金嵌玉玲珑光洁照人眼花。

就这两个箱子,就衬得这里光怪陆离宝气灼灼。

外面传来一阵笑声:“表哥给姨妈送的什么好东西,我们也来看看。”姬家的表姑娘们先进来,后面的是威远侯府的姑娘们。最后一个进来的,却是陆姑娘。

陆姑娘是和表姑娘们一起,家人们有认识她的,有不认识她当成亲戚姑娘们丫头的。此时随着来到这里,陆姑娘是大吃一惊。

眼睛看看东西,再看看这个背后被她称之为“十四岁、十五岁”的真姐儿,陆姑娘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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