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谢凌离开的第一年冬天。
雪很大,很冷,冷的容欢没有萱萱那么好的雅兴去赏雪,日日窝在落樱殿。
彼时,敏修还没来,她还在与四大长老斗智斗勇,然后在暗地里防着大长老作妖,日子紧张,也无聊。
甚至,枯燥。
幸而乌雅是个话痨,外加段子手,让她在萧瑟的冬天,多了那么一丝趣味。
乌雅活了几百年,其实很通透,即使容欢什么都没说,但她就知道大人其实想知道谢凌的消息,于是隔三差五的就送来谢凌在文登的消息。
听他一步步变好,暗地里拢聚自己的势力,容欢就会不自觉露出一抹欣慰的笑,他在成长。
终有一天,成长到无可比拟。
基于乌雅送消息有功,容欢也会赏些丹药,助她修为恢复。
于是乎,乌雅的消息送的更勤快了。
今日,雪停,放眼望去一片白。
乌雅一脸忧伤的说:“大人,谢公子的母亲似乎病了。”
容欢拿着书的手一顿,她早知道,就算有了凝雪丸,十姨娘也撑不了多久,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如果最疼他的母亲不在了,他一定会很伤心吧?
片刻后,容欢嘱咐了雅雅这几天好好看家,她有事外出。
三天后,她风尘仆仆的从天白山回来,手里捧着一株长生草,很小的一颗,只有小手指那么长。
她捧得小心翼翼,然后直奔三长老那儿,让三长老给她炼化了。
三长老是四个长老里面擅长捣鼓丹药的,看到大人竟然弄来了一株长生草,稀奇了半天,然后暗搓搓的说,他能不能用万年人参来换这一颗小小的草?
容欢给了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三长老悻悻,拿去按照容欢的要求练成丹药。
期间容欢不放心,就提着红莲藤在旁盯着,那一身狼狈的装束都没来得及去换,但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威严。
没了谢凌在身边,她对外依旧那个冷厉的大人,不苟言笑,杀伐果断,往那儿一站,仍旧让人有些发憷。
四长老本想趁机扣个叶片根茎啥的,最后看着红莲藤咽了咽口水,老老实实的炼化。
六个时辰后,容欢拿到丹药,装在瓶子里,走时,留下了两根细如发丝的长生草根须。
三长老一惊,回头看夜阑天雪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
叹气自己老了老了,现在真的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呢。
丹药拿到手,容欢才去沐浴歇息。
第二日,她换了一身便衣,悄悄潜入了碧琼山分院。
彼时碧琼山还在改造,隐门还未完全成立,只是有了雏形。
分院和后来的总部隔了一段距离,分院依山傍水,景色极美,是谢凌特意留出来给母亲居住的。
里面由十个六级以上的护卫守护,谢凌把母亲保护的很好。
容欢悄悄落在一颗大树上,敛去了气息,瞅准了那六个护卫交接的空隙,一个闪身,从开着的窗户闪入了十姨娘的房内。
不是她不想用瞬移,而是谢凌谨慎,这里布了阵法,草,瞬移没用。
容欢之前还想过用香迷晕这些修士,直接进去把药喂了,结果发现,谢凌不知道怎么培训的这些人,高等迷香都没用。
所以,她只有跟做贼似的,用这么狼狈的方法进入。
她落地无声,速度也太快,没人发现。
她呼了一口气,看向床那边,她瞅准了时机来的,雅雅蹲点过好几天,确切说了十姨娘午睡的时间。
容欢微微撩开帘帐,看到床上那憔悴的容颜。
她只在谢凌的回忆碎片里看过一面十姨娘,那时的她已然沧桑无比。
现在的她衣衫华贵了些许,但是面色,仍是苍白,岁月没有善待她。
十姨娘睡了,容欢放下心,刚想从怀里拿出安眠香,让十姨娘睡的再沉一点,就见十姨娘忽然睁开了眼睛,诧异的看着她,问:“你是?”
容欢眨了眨眼,先无声布了一个隔音结界,然后急中生智道:“回夫人,我是新来的婢女,特来侍药。”
十姨娘顿了下,而后淡淡道:“又要吃药了啊。”
那语气,倒像是闹脾气不愿意吃药的孩子。
莫名,让容欢心里一酸。
她悄悄从乾坤囊拿出药瓶,捧在手里,走过去安慰道:“这药不苦的,跟糖丸一样,夫人吃了后,病一定会好的。”
十姨娘望着她,眼神像是云雾笼罩着的池水,看着朦胧,却也透澈。
容欢没躲避她的视线,恭敬的递上了雪白的药丸。
十姨娘的视线又落在了她的掌心,半晌,笑了,“好吧,那我就尝尝是不是真的不苦。”
她伸手去拿那颗药丸,容欢却突然收回了手,道:“您不怀疑吗?”
“怀疑什么?”十姨娘咳嗽了两声,而后拿出枕边的帕子捂住嘴,掩去了部分咳嗽声。
“怀疑我居心不轨。”
容欢知道谢凌心细,侍药的婢女肯定都是眼熟之人,莫名出现一个人拿着药瓶说侍药,衣服也不是婢女常用的,这借口可谓是漏洞百出,可十姨娘竟然没拆穿,她实在是诧异。
十姨娘止住咳嗽,看着帕子上的血色,无奈的笑了笑,说:“不怀疑,大人若想居心不轨,何必用药呢。”
既然能避开儿子的看护潜进来,居心不轨只是她抬手之间就能解决罢了。
容欢倏地抬眸,诧异的看这十姨娘,“您怎么知道我是谁……”
十姨娘收起了帕子,唇角的笑容有种舒缓的慈祥,“我不知道,刚刚只是猜的。”
“呐,现在知道了呢。”
语气倒是有几分随意的揶揄。
容欢莞尔一笑,既被戳穿,也没隐藏,在床边坐下好奇的问:“那能不能问问您,如何能猜的到我就是夜阑天雪呢?”
她一没有亮红莲藤,二没有穿一贯的红色,不过是普通装束,究竟为何,十姨娘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能才出来呢。
十姨娘勉强笑了笑,说,“因为香。”
阿凌中间回来那次,曾画过一幅樱花落日图,告诉母亲这是落樱殿的樱花,他不自觉的说过,樱花盛开时,满殿都是醉人的樱花香……
那时,十姨娘心想,阿凌口中的那位大人,一定很喜欢樱花吧。
十姨娘以前家境好的时候,也研究过调香,所以嗅觉很是灵敏,当容欢靠近的时候,她闻到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樱花香……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联想到了那位落樱殿的大人。
容欢听此,笑了笑,说:“是的,夫人,落樱殿种植了一片樱花林,每逢三四月花期的时候,很漂亮,若是……”
容欢想说,若是有机会,您可以来参观参观,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算有机会,谢凌也不会带他母亲过来了。
他们,现在已经是陌路了。
十姨娘敏锐的捕捉到她眼中的一抹怅然,她细细打量眼前的姑娘,没有骄矜跋扈,和传闻中的大相径庭。
性子温婉,笑容温暖,就连递药的时候,都是双手奉上。
堂堂夜阑大人,礼貌至此,温柔至此,难怪,阿凌会倾心于她。
十姨娘缓缓的叹了一口气,问:“大人为何要给老妇送药呢?”
是不是,还在乎阿凌?
容欢垂睫,几分无奈,“只想力所能及的补偿,再多的,恕晚辈不能多言。”
十姨娘微微一笑,精神力似乎不济,隐有几分疲乏,她没在追问容欢为何将自己儿子赶了出来。
也没追问为何想补偿。
都过来人了,一把年纪,她看得出这孩子眼底的无奈和悲伤,虽不知缘由,但能感觉到的是,这位大人待阿凌,是不一样的。
“唤我杜姨吧,孩子。”
此时的语气,撇去了大人礼称,就像是一个长辈对待晚辈的样子。
容欢点头,“杜姨,您先把药吃了吧,这药对您身体有好处,能延年益寿。”
至少,能多拖一段时间,多陪陪孤独的他。
十姨娘谢过,吃了药之后,容欢又赶紧递了一杯水过来,伺候的可谓贴心。
十姨娘看着她,眸光深远,夹杂着说不清的不舍,不舍这红尘中,孑然一身的儿子。
“我自知时日无多了,孩子,走之前,能否请求你一件事呢?”
容欢莫名心一紧,“您有什么请求,尽管说,力所能及的,晚辈一定办到。”
十姨娘冲她笑了笑,染白的鬓角看着像是外面阳光下冷白的雪,带了一抹温柔之色。
容欢怔怔的听十姨娘说着,看她和谢凌相似的眉眼,最后笑的眼眶湿润,说,“好。”
同时,她也提了一个要求,别说她来过,别提起她送的丹药。
至少现在还不宜让他知道。
十姨娘同意了,吃完药,她有些乏了,躺下去的时候,容欢就在一旁坐着,听她念念叨叨谢凌小时候的事儿,小时候被欺负的事儿。
十姨娘叹息道:“那孩子傻,以为每次把自己捯饬干净一点,换身衣服,我就不知道他被打了一样。”
提起过往,那总是不能愈合的伤,十姨娘的眼眶逐渐湿润,她说:“其实我都知道,一直知道,只是,我太软弱了。”
总以为再大一点就好,怎么着也是谢家的孩子,到了学术法的时候,就好了。
阿凌一定会是很勤奋努力的孩子,她等啊等啊,等到阿凌被贩卖出去,才恍然惊醒。
自己拖累了他,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