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睡得很不安稳。
他把那些烦人的侍妾打发走之后,便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一个破败的小院子,院子里冷冷清清,满地的落叶随风飞舞,透出一股萧条的气息。
突然,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穿过月亮门,经过抄手游廊来到北边的正房。
但是他的脚步没停,却是转到正房后的一间挟屋。
站在挟屋前,他的心跳忽然加快,彷佛里面有什么在呼唤着他,他慢慢地走上前去,伸手推开门扉……
下一瞬,周遭景象却突然改变,他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回到了惠王的庆功宴上。
他呆愣地坐在位置上,看着殿中四名舞伎舞着短剑,就在其中一名舞伎接近他时,他猛然回过神来,仓皇地站起身。
可就在他想要退开时,却发现自己的双臂被人捉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舞伎的剑再次没入自己的胸膛。
他转头望向捉住自己的人,惠王那张总是挂着温文儒雅浅笑的脸庞硬入眼帘。
“太子殿下,你该死了。”惠王笑着对他说道。
他怔怔地望着惠王,只觉得对方的嘴脸可恨极了,可还没等他破口大骂,一眨眼间,周围的景色又变了。
他回到刚才那个破旧的小院,眼前是门扉大开的挟屋,他下意识地走了进去,屋里头的摆设简陋,桌椅都是陈旧的旧物。
他接着往里面走,掀开眼前布料粗鄙的棉帘子,里间里的布置更简单,处处都看得出屋子主人的拮据和清苦。
就在太子殿下疑惑万分时,一个小男孩从卧室跑出来,很快地就和他擦身而过,往外间而去。
太子殿下眨眨眼,转头望去,已经看不见小男孩的踪影。
他抿了抿唇,继续往卧室走去,一进入卧室,就被躺在床榻上的人影给惊着了。
眼前躺在床榻上的人,头戴远游冠,身着绛纱单衣,白襦裙,革带金勾,佩双瑜玉,方心衣,飘带,金缕囊。
他震惊地望着穿着太子服饰躺在床榻上的人,步履蹒跚地走上前,来到床榻边,低头一看,却是一张又熟悉又陌生的容颜。
他踉跄后退一步,眼神惊惶地往旁边一扫,正好瞧见了妆台上的铜镜。
铜镜映出来的人影,长相和床榻上的人影如出一辙。
太子殿下顿时怔愣在原地,心里思绪纷乱,怎么都理不出一个头绪。
他在心里不断吶喊着,这张脸是谁?他不是这个长相!
就在这时,床上穿着太子服饰的“人”突然坐了起来,太子殿下的瞳孔骤缩,惊疑不定地瞪着对方。
只见对方张着嘴,似乎正在说些什么,可是太子殿下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皱了皱眉,正想开口——
“凡凡……凡凡……”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声呼唤,梦中的情境顿时像被一把刀砍过似的,画面碎成了好几块。
太子殿下还来不及辨识那个人到底要跟他说什么,就被一阵摇晃给惊醒了。
太子殿下猛地睁开眼睛,就见到窦淳正凑到自己的面前,他轻抽了一口气,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拉开和窦淳的距离。
“凡凡,你醒了。”窦淳欣喜地望着他,语气是纯粹的喜悦。
“嗯,殿下什么时候来的?”太子殿下觉得有些昏沉沉的,伸手揉了揉额角。
“我刚刚放学,就马上来看你了。”窦淳用一副邀功的口吻,让太子殿下听了有些失笑。
“殿下辛苦了。”太子殿下伸出一手,轻轻摸了摸窦淳的发顶。
窦淳显然很喜欢这样的顺毛,他顺势坐在软榻上,和太子殿下依偎在一起。两个大男人挤在软榻上,其实有一些拥挤,不过太子殿下看着窦淳满足的笑脸,心里一顿,把话咽了下去。
殿内的宫女们见到太子和太子妃亲近,赶紧垂下头不敢再看,太子妃打从醒来后,性子就变得不一样了,宫女们只要一想起春桃的下场,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虽说太子妃没有真的发作春桃,却让太子殿下发话把春桃赶出去,就算春桃是皇后送来的,但是太子殿下可是皇后的心头肉,惹得太子殿下不快,皇后怎么可能还会留下春桃。
最后春桃被杖责三十,然后丢回尚仪局重新学规矩。
宫中的宫女被分发到各殿侍候前,都是由尚仪局调1教出来的,尚仪局里的姑姑们可不是吃素的,这春桃被退了回去,日子肯定不好过。
因此本来有些小心思的宫女,这下子都乖乖地不敢作乱,就怕哪一天惹着了太子妃,也被太子殿下赶走。……
太子殿下和窦淳腻在软榻上好一会,直到太子殿下受不了窦淳的黏糊劲儿,好说歹说才让窦淳自个儿坐在一旁的椅凳上。
由于刚才没有睡好,太子殿下的脸色有些憔悴,虽然他不太记得梦境内容了,可是梦中那种心悸的感觉,到现在还没消失。
太子殿下装作不经意地抚过左心口,眉宇间缠绕着一丝困惑。
“……凡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突地,窦淳忿忿地吼了一声,一下子就把太子殿下的心神引了回来。
“抱歉,我想事情想入神了,淳儿不要生气。”太子殿下忍着鸡皮疙瘩,温声安慰着窦淳。
“凡凡在想什么?”窦淳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微微歪着头,好奇地问道。
“在想……今儿个晚上要吃什么。”太子殿下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着窦淳。
就在两人说着话时,殿外的宫女进来禀报,说是王姑姑来了。
太子殿下的眉心跳了跳,王姑姑?这又是哪个宫殿的掌事姑姑?
等到王姑姑进来向他请安后,他才知道,原来王姑姑是皇后宫里的人。
“太子妃,老奴奉皇后娘娘的命,给您送药材来了。”王姑姑暗地里打量着太子妃,觉得对方的脸色好了许多,看起来也比以往有精神。
“多谢母后挂念,还请姑姑替我转达谢意。”太子殿下淡淡地开口,摆摆手就有宫女上前把东西接过来。
王姑姑微微挑了挑眉,又笑着说道:“皇后娘娘还说了,太子妃您大病初愈,不急着接手东宫的宫务,待得您完全无碍了再接过来也不迟。”
“嗯,一切但凭母后吩咐。”太子殿下的语气平平淡淡地,让人听不出喜怒。
“老奴不打扰太子妃休息了,还请太子妃多多保重。”王姑姑又说了几句,还是试探不出太子妃的深浅,也不好再多待,只好赶紧告退。
“茯苓,送一送王姑姑。”太子妃淡淡开口,目送着王姑姑离开。
名唤茯苓的宫女,就是太子殿下醒来时,唯一待在身边服侍的宫女,太子殿下见她机灵又忠心,便把她留在身边。
茯苓得了太子妃的命令,恭敬地把王姑姑送出了太子妃的寝殿,等到王姑姑的身影都瞧不见了之后,才转身回到殿内。
“殿下饿了,传膳吧。”太子殿下看茯苓回来了,便开口吩咐道。
“诺。”茯苓赶紧带着宫女准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晚膳。
用过了晚膳之后,傅良娣等人又来了。
太子殿下听见宫女禀报的时候,正在净手,他微微皱了皱眉,淡淡地说道:“请进来吧。”
“凡凡。”突然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袖,太子殿下顿了顿,转头望去,就见窦淳睁着一双无辜的眼,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怎么了?”太子殿下见窦淳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愣了愣神。
“凡凡,不喜欢她们……”窦淳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地说道。
太子殿下的眉心一跳,抬起头对着服侍的宫女说道:“茯苓留下,其他都下去吧。”
“诺。”宫女们立刻屈身行礼,鱼贯地退了出去。
“淳儿,为什么不喜欢她们?”太子殿下对着窦淳轻声细语地问道。
“……她们笑我,说我傻,还总是骂你……”窦淳嘟嚷了几句,太子殿下听了却是心下一酸。
以前的卓惊凡连宫女都可以压在上头,更遑论这些有品级的太子侍妾,他伸出手摸了摸窦淳的头,淡淡地说道:“不怕,以后我保护你。”
莫说他用了卓惊凡的身体,现在是窦淳的太子妃,就说他想利用窦淳登上那个位置,对窦淳好也是应当的。
再说他刚醒来那日,就曾在心里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对待窦淳。
别看窦淳是个傻子,似乎什么都不懂,但他对人心却很敏感,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中自然有一把尺。
单看他这么依恋卓惊凡,就可以知道以前的卓惊凡肯定是真心待他,若是他一下子改变了态度,就显得太过突兀了。
总归只是多一张嘴罢了,太子殿下瞥了窦淳一眼,待他登上那个位置,也不是养不起一个痴傻的亲王。而且在这偌大的东宫中,有一个人无条件地信任他、依赖他,这种感觉能够让人上瘾,毕竟上辈子的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中。
尽管太子殿下心里有时会闪过对卓惊凡的愧疚,认为是自己抢夺了卓惊凡的身份和地位,还有窦淳的依赖和信任。
可是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这几天旁敲侧击打听出了卓惊凡会卧病在床的真相,竟是误食了专门准备给窦淳的糕点,然后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那盘糕点在卓惊凡倒下去后,就被皇后娘娘给扣下了,送到尚食局和太医署一查,里面竟然被人下了剧毒。
宫中众人原以为太子妃这次挺不过来了,谁知在昏迷了五日之后,卓惊凡清醒了,福大命大地度过了这次的生死大劫。
太子殿下知道,真正的卓惊凡怕是已经被毒死了,所以醒过来的才会是他。
也因为查清了这些事,所以他对于窦淳在东宫的处境,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叹。就是他这样神智清醒的人,都被刺杀了,窦淳一个傻子,又要怎么躲过那些明枪暗箭?
少不得要他在一旁维护着。
思及此,太子殿下又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摸摸窦淳的发顶,温声说道:“淳儿乖乖待在偏殿,我去正殿会会那些女人。”
既然用了卓惊凡的身体,事已至此,那么他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区区一个太子妃,难道还会比当太子还难吗?